二十年前,我就预言水碾即将绝迹,因一种会呜呜叫唤旋转的精灵,注定了水碾运数已尽。这次偶然在重安与水碾邂逅,的确是个意外,我有说不出的惊喜。因为关于碓碾的印记,还残存在我的右手。碾就是一张巨大的碟片,旋放出我的童年往事,以及我挥之不去的乡愁。 父母从岑南县城到一个叫磨舍的地方教书,我的童年生活便与碓磨分不开。要将包谷、荞麦磨成面粉,不得不推磨。呈"7"字的磨担勾,悬挂在楼梁上,磨勾就穿在石磨的横担眼里,用力将磨担勾一推一拉,石磨就旋转起来,粮食就粉身碎骨,从两个磨扇中间撒落下来,成为我们的碗中之餐。小孩腿短,跟不上大人前进后退的步伐,只能为磨子"喂食",将包谷或荞麦不断地、均匀地喂进磨眼里。喂食必须专注,一不小心,会被飞旋的磨伤害。 如果推磨是一种低吟,舂碓则是乡村的一种高歌。石头的碓窝,铁铸的碓嘴,木头的碓身碓滚,那是杠杆原理的妙用。这一头用身体的重量将踩板踩下去,再放开,不断往复,碓嘴就像在嗑坚果那样,发出"咣噇咣噇"的声音。只不过这声音,有一次突然停下来,变成了我的嚎啕。大人在舂碓,我将食指伸向碓滚子下面,一伸一缩逗起玩,没有引起大人的警觉。最终,我右手的食指被碓滚子碾破,指甲变形,至今还留下残疾。 让我高兴的,是磨舍的田坝里出现了一盖茅顶,茅顶下有一个用石头砌的圆,圆圈里面有一扇磨盘,吱嘎吱嘎不断地转圈。这磨盘再也不用人畜去劳力,自己转悠着,无休无止。金黄的稻谷,就变成了银白的大米。我为之雀跃,是旁边的车轮,在水的冲击下不停旋转,传动轴吱嘎吱嘎,驱动水碾不断旋转。 1995年,在水电企业工作的我,到首都军事博物馆布展,参加全国电气化成果展。按设计,要拍摄一张原始水碾的照片,作为电磨电碓的陪衬,彰显电磨电碓解放人畜劳役的丰功伟绩。遗憾的是,不光是磨舍的水碾没了,在黔西南八县市也没找到水碾的踪迹。最后,终于在岑南一个叫八坎的地方找到了水碾。因这个寨子还没有通电,没有打米机、磨面机。这个碾房与磨舍的不一样,水车不是立式的,而是卧式的,就平躺在水里旋转,搅起一圈圈水波。这也许是最后的水碾了,今后再也不可能看到它,因在今后的五年里,要实现村村通电。眼前的水车,仿佛一个硕大的花圈,在播放哀乐。 后来,我担任了好几个水电站的指挥长,化水流为神奇,从水里钓出一盏盏电灯,托出一轮轮太阳。我深知电这个精灵,有无限的神力,能够化为光,变成热,变成千奇百怪的事物,彻底改变人类生活,结束了人类刀耕火种、当牛做马的日子。同时也让神农氏几千年的宝贝逐渐消失,像镰刀锄头,犁耙碓磨,以及水车、水碾这类人类赖以生存的"国宝",即将成为记忆。 带着关于水碾的情结,我来到了黄平县的重安镇,听说这里有水碾,而且是一个水碾的部落。我不知道重安,是重新安装打造的,还是历史留下的古迹。不管怎样,只要看到水碾,我就会重温儿时水碾的旧梦,得到几许的安慰,这就是我重安之行的初衷。 也许,印证了境由心造,相由心生这话。因我想的老是水碾水碾水碾,在重安镇兴隆街下面的江边,我看到了水碾!最初,还以为是眼睛花,用手洗去石盘上那一层薄薄的浮泥,经仔细辨认,像。再看碾的中心,有一个圆形的轴孔,已被泥沙填满。我大呼小叫,让前来采风的其他老师见证我的发现。结果他们在旁边,又发现了半个水碾,也是红色砂岩材质的。我推断这两扇水碾,是人们曾经放弃的碾坊,搬到这里来砌码头石级的。 我们被哗哗的水声吸引,但江面上不见花水,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导游告诉我,前面有一个水电站,这是洪水翻越低坝发出的声音。在电站前面的江水中,我看到一带陆地,陆地上面有一排茅屋。碾坊,那就是我们要找的碾坊,多次在我梦中回放的碾坊。我们,向下游奔行而去。 十八个拱洞,十八个水碾!这么大的阵容,这么集中的碾坊,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之前,我看到在一起的水碾,最多的就是一两个。由此情此景可以想见,当年这里曾经船来船往,车水马龙的热闹、壮观场面。石碾发出的那种共鸣,是另一种涛声,可以传到好远好远的地方。或像低频的次声,对人体,有极强的穿透力。 我内心那台生物发电机,差点就要失衡!我突然发现了水碾的秘笈,那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创举,这个创举改变了人类命运,改变了整个世界……想到这里,我热血沸腾。我竟身不由己,向河中的古老的碾坊,深深鞠了一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