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唐人街长大的,她要她的孩子我杀出唐人街去,就用戒尺把我钉在琴凳和舞蹈把杆上。她宁可吃隔年的咸鱼,也要省出钱,把她的女儿武装到牙齿,从唐人街杀出一条血路。她终于把我对一切高雅事物的胃口败尽。
彼得的母亲不用戒尺,用淡漠阴沉、带有先知性的语调对他说:你没有选择,亲爱的!
每个成年的犹太人都有资格做孩子们的先知。几千年来降临在他们种族的苦难太多太多。没有选择,必须有备无患。必须做事留后手。首先以最好的功课选学最赚钱的学科:医学、法律、金融、科学;万一不行,第二手准备顶上去:音乐、体育、艺术。
童年和少年的彼得气也喘不过来,拔了尖再拔尖,他不是作为一个孩子活着;他是作为父母的志气、希望活着。幸亏他母亲的先见之明——眼下医学学历这张牌打不出去,他还有的是牌可以打。
彼得教学一分钟不超时,到时候就从忘我境界中一跃而出。有时菲利浦的儿子想和他搭讪几句都留不住他。他不挣陪人闲聊的钱。
我们从他学生家出来后会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我会提出一些可去的地方:老城厢去吃点心,黄浦江上坐乘凉轮渡(对了,我和彼得恋爱在早春,关系稳定后,夏天就来了),或者去墨海书局、商务印书馆去看不要钱的书。彼得读过所有的经典文学著作,但对哪一部都谈不上酷爱。
你看,我还是没有让杰克布出场。人老了,对过去的事情记得比当下的清楚。清楚多了。过去的事情再不好,谈起来都味道不错。
这是我找到的照片。都不太清楚了。跨了一个世纪。你可以看出我的家和我少年、青年时的样子。昨天你走了以后,我又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讲述得不够好。
我必须回过头把菲利浦的家介绍一下。菲利浦祖籍是福建人,曾祖父跑国际单帮跑阔了。所以他家房子再大也只住得下家具和摆设,而住不下人。家具、摆设堆砌得能让你的视觉窒息。南洋、西洋、东洋的东西杂陈一处,随时随地都有个影子般静默的女佣在缝隙里移动,为家具和摆设上无数的洞眼、雕刻、花纹擦灰,打核桃油。
菲利浦的太太有十多个用人要指挥,很少露面。菲利浦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我爸爸的学生,在我这个故事里没他角色。我要说的是跟彼得学琴的小儿子。他叫温世海,十六岁,通英文,半通德文。他形象没什么特别,但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这双眼睛上下眼皮都已松弛,让你想到他要么有嗜睡症,要么彻夜不眠。世海世海,上上下下的温家人都这么叫他。从这一点看,我认定他没架子,不让人非得叫他“二少爷”。温世海的眼神上了年纪似的,十分呆钝。阔也能把人阔乏了。只有一些瞬间,当他说起日本兵占了他朋友们的足球场,在那里练兵,或者,日本兵把几个外地口音的男人抓到桥头大厦(当时日本宪兵的监狱),要当抗日分子枪毙——这些个瞬间,他就有了另一双眼睛,眼神是亢奋的,渴望走出常规,渴望奇迹。
当今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能干什么?还是让父母伺候吃穿的大宝宝。最多顶一顶嘴,但不会有宏大的谋反企图。那时十六岁的男孩子,已经干得出许多大事,比如在日本军征的粮食里撒六六粉,从百老汇大楼顶层撒反日传单。温世海就是在一个乖儿子的伪装下,夜夜忙着抗日的小男子汉。
他每次在钢琴课结束时,都想和我们聊聊。他不能和他的父亲、母亲聊,他们太没骨气了,早就在殖民者的势力夹缝里活得舒舒服服。他从我的一两句对日本罗圈腿的打趣中看到希望,想把我的攻击性语言好好利用一下,提升一番格调,变成抗日的积极力量。可我就那么点激情,那一刻全用在恋爱上。
你们到我们学校来参加音乐会吧,他在门口给了我两张票。他上的是一所美侨学校,聚集了不多的中国富豪或名流的子女。我们的音乐会很灵的,两个女高音都灌过唱片!请一定赏光!
这一刻世海的两只眼睛一点也不呆钝,我和彼得就是他走出平庸的向导似的。
彼得热切地看着我。希望我答应带他去这个音乐会。
音乐会规模不大,在学校的礼拜堂里举行。彼得看见一对对珠光宝气的男女拥着一个个如花似锦的少年,便轻声向世海打听,那些男女是什么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