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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第七章 英雄末路(5)
关羽率队伍进入麦城不久,便被东吴大将朱然的重兵包围了。关羽曾派胡修、傅方二人率兵出去交战,二人都战死在城下,带出去的士兵没有一个人回来。
已经到了11月下旬,天气愈来愈冷,这支被围的缺吃少穿的队伍,实在是难以支撑下去了。逃亡的人愈来愈多,青壮年士兵已经所剩无几,除了廖化、赵累等几名将领和儿子关平外,只有一些老弱病残的士兵、军吏和为数不多的亲兵还跟随着关羽。一栋破旧的茅草屋,是临时的中军大帐,房顶上悬挂着一面残破不堪的“关”字的纛()旗,无精打采地在寒风中飘荡着,发出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声音,好像是在呻吟和叹息。
在帐中立着五个用稻草做的偶人,稍有衣着,偶人的胸前都挂着木牌,分别写着“孙权”,“吕蒙”,“陆逊”,“士仁”,“糜芳”的字样。关羽手持酒尊喝着酒,表情是愤怒而忧郁的,关平、赵累站在旁边。
关平央告说:“爹爹,少喝一些吧!”
关羽摆手说:“不用管我!爹爹不过是借酒浇愁而已!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好像使我从高高的山峰上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怎不令人愤恨!怎不令人惆怅?!我荆州重镇失守,我军被迫南返,现在又被吴兵包围在麦城这个鬼地方。”
关平劝解说:“爹爹,气大伤身,您要多多保重。再说现在也不是生气的时候,应该想一下脱身之计才是。”
这时从外面传来一群小儿唱童谣的声音,关羽侧耳听了一下,对赵累说:“赵将军,你出去看看,外面什么人在唱?”
赵累应声而下。关羽取出弓箭,交给关平说:“方才你问我,做这几个偶人做什么?现在就告诉你吧,这是厌胜之术。用箭射这些人,一来是为了出一出我这口恶气,二来为了让这些人倒霉,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孙权,孙仲谋,你这背信弃义的贼首!背弃了盟友,反而与曹孟德结盟,在背后捅了我致命的一刀!我岂能饶你!平儿!给我射!”
关平射了五、六箭,箭箭俱中。
关羽又对吕蒙偶人说:“吕蒙,吕子明,你这个阴险狡猾的无赖!装病回建业,骗得我解除了后顾之忧,把后方的大部分兵力调往襄樊,你却率兵潜上,白衣过江,用诡计夺取了我荆州重镇,怎不令我恨得咬牙切齿!平儿,给我射!”
关平射了五、六箭,又箭箭俱中。
关羽竖起大姆指说:“平儿,好箭法!陆逊,陆伯言,你这两面派的小人!到陆口上任后,假意敬我、惧我、巴结我,使我放松了警惕,坏了大事。平儿,给我射!”
关平连射五、六箭,还是箭箭俱中。
关羽夸奖说:“好箭法!不愧是我将门虎子!糜芳、士仁,你们这两个叛徒、败类!我还没来得及惩办你们,你们却在关键时刻投降了吴狗,献上我荆州重镇!我就是吃尔之肉,喝尔之血,也难解心中之恨啊!平儿,给我射!”
关平各射数箭,仍然是箭不虚发。
关羽连声叫道:“射得好!射得好!”
他还不解气,从关平手中拿过箭来,自己射了数箭,两个偶人相继倒地,关羽狂笑说:“哈哈哈!自取其咎也!”然后狂饮着。
这时赵累拽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老人头戴斗笠,须发皆白,边走边说:“这位兄弟,你不要拽我,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关羽问道:“怎么回事?”
赵累说:“一群儿童围着大帐唱童谣,他也在其中,一定是教唱童谣的奸细!君侯,您就审问吧,听说军营中出了什么事,我过去看看。”
赵累匆匆地走了出去。
关羽仔细地打量着来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老夫也是士大夫出身,看破了仕途,隐居在这沮水之上,打鱼耕田自给,人称沮上翁。”
“你为何教唱童谣,扰乱军心?”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今日老夫路过此地,见一群儿童唱童谣,便伫立观看,何尝是老夫教唱的?老夫也不是什么奸细。”
“那么你说,这童谣出自何处?”
“老夫今年80多岁,在这几十年中,世事变化无常,童谣也总是随生随灭。童谣多为民谣,不过是由儿童传唱罢了。它是百姓的心声,反映了时局的走势和舆论的趋向。说不上是何人所作,也找不到源头之所在,就算是约定俗成,大众创作的吧。”
“方才儿童们唱的是什么内容?”
“老夫年迈健忘,不过只记得其中的几句。”
“那就说给我听。”
“将军可不要生气呀。”
“不妨事,只管道来!”
“那童谣中唱道:‘关公关公,无比英勇。全凭英勇,难守荆城。失意沔上,败走麦城。一世英名,终成笑柄。’”
关羽闻言大怒,马上变了脸,喝道:
“大胆!分明是在嘲弄我,应该把你推出去正法!”
沮上翁却毫无惧色,哈哈大笑说:“我久闻将军的大名,过去却无缘见上一面,今日幸得拜会尊颜,方知将军空有英名,实则心胸狭窄,不能容物,乃凡夫俗子耳!春秋时期,有人说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其将军之谓乎!”
关羽见老人引用了《春秋左传》的典故,态度马上缓和下来,抱歉地说:“看来老先生对《春秋左传》颇有心得,失敬失敬!是的,关某适才对待老先生的态度,可称得起是‘刚而无礼’,现在就向您道歉!平儿来,给老先生看坐!”
关平搬来坐位,让沮上翁坐下。
关羽仍然用抱歉的口吻说:“近来因为战事失利,心绪不佳,所以冒犯了老先生。想关某熟读《春秋左传》,又颇好浏览兵书战策,虽然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是那些不学无术之辈。今日竟遭此惨败,无乃天意乎!”
沮上翁绺了一下雪白的胡须,严肃地说:“恕我直言,熟读《春秋左传》,好浏览兵书战策,不一定就精通从政和用兵之道,也不一定深知做人之真谛。读书不在于背诵,在于能否应用耳。”
“多谢老先生赐教!那么,请问老先生,关某此次出兵襄、樊,究竟错在哪里?就以《春秋左传》之战例言之:晋楚之战以前,晋师救郑,晋大夫随武子说:‘观衅而动。’关某此次出兵襄、樊,正是曹魏内部矛盾重重,义兵兴起之时,难道不算是‘观衅而动’吗?”
“但随武子在下面又说:‘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将军作到了吗?”
“知难而退?可我原先并不知道难在哪里。”
“是的,人在志满意得之时,总是不知道难在哪里啊!水淹七军,威震华夏,是将军武功的鼎盛之时,根据《周易》亢龙有悔,盛极而衰的道理,将军此时就要戒骄戒躁,沉着清醒,时时刻刻注意着形势的变化。因为这时正是曹操与孙权胆战心惊的时刻,同时也就是他们最有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你的最危险的时刻,难就在其中了。如果将军此时能真正领悟‘知难而退’的道理,就应该早日回去把后方巩固起来,那就不至于失去荆州,有今日的惨败了。”
关羽服气地说:“唉呀,难道老先生是神灵下界吗?说得太对了!使关某茅塞顿开!可惜聆听这样的高论,现在有些晚了。噢,还要请教老先生,这麦城的地理,交通情况如何?”
“坐落在沮水西岸的麦城,相传为春秋时期楚昭王所筑。此地北通襄、樊,南望宜昌、江陵,西接巴蜀,东连夏口,自古为兵家所必争。当年伍子胥引吴兵伐楚时,在沮水东岸修筑了驴城和磨城,以钳制麦城。”
关平在一旁插嘴问道:“老爷爷,驴城和磨城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麦子是怎样磨成面粉的吗?”
“用驴拉磨来磨呗!”
“是啊,用驴城和磨城钳制麦城,就是取其相克之意,所以有‘东驴西磨,麦城自破’的谚语。如今东吴的军队在大将朱然的率领下已经占领了驴、磨二城,又包围了麦城,将军的处境是很危险的。”
关羽焦急地问道:“那,我们应该怎样摆脱困境呢?”
“东边有驴、磨二城钳制,不是突围的好去处,南边有重兵堵截,也不是突围的好去处。
“那么,我只能在西方和北方突围了?”
“西方和北方也必然有重兵堵截,很难说有多大的把握。如今将军已经四面受敌,无非是在死地里侥幸求生罢了。如果在西北角突围,步步西北,直奔上庸,再由上庸入汉中,由汉中入川,也许还有一线求生的希望。”
“可是我现在不想入川,是率兵回来收复荆州失地的。”
“但将军已经战败,军队已经瓦解,还有什么力量收复失地?现在唯有逃命而已。”
“唉,就算是逃命吧,这是一条生路吗?”
“将军现在已无生路,能否在死地里求生,就看运气了。当然,如果上庸方面能出兵接应,情况会好一些。”
关羽拱手致意说:“多谢老先生指教,如果关某能逃脱这场劫难,日后定要重谢!”
沮上翁也拱手说:“老夫姑妄言之,不敢言谢。将军好自为之吧,也许天无绝人之路。”
“老先生走好,恕不远送。”
关羽望着沮上翁的背影,呆呆地立在那里,怅然若失,神志恍惚。忽听后面有吵嚷声,赵累和手持大刀的四名伍伯押解着四名五花大绑的逃兵走进了帐中。
关羽问道:“怎么回事?”
赵累说:“他们几个人逃跑,被抓回来了。”
关羽问逃兵:“你们都是哪里人?”
大个子逃兵说:“我们都是南郡人。”
关羽又问:“你们为什么逃跑?”
大胡子逃兵说:“我们跟随君侯多年,一向是忠心耿耿地随君侯征战,出生入死,从未有过二心。可是现在,从樊城一路撤到这里,已经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又被层层围住,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军营中还流传着瘟疫,缺医少药,每天都有死尸被抬出去;眼看没有一点生路,我们实在不愿意等死啊!”
一个骨瘦如柴的逃兵说:“我们不过是想逃出去寻找一条生路。”
赵累气愤地说:“我军正被吴军包围,你们逃出去只能投降敌人,按军法当斩,你们知道吗?”
另一个脸上有伤疤的逃兵说:“知道,可是不逃也是饿死,与其坐等饿死,不如冒险逃跑,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赵累请示关羽说:“君侯,怎么处理这几个人?他们逃出去投降吴军,还会掉过头来攻打我们。”
四名逃兵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我们绝不会这么干。”
赵累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说:“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们了。我看还是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他见关羽未加可否,在那里痛苦地沉思着,便擅自下令说:“推出去斩了!”
伍伯们不敢怠慢,押着四名逃兵向外走出。
关羽突然招了招手说:“慢,回来!”
逃兵们被押回之后,关羽亲手一一为之解缚,凄怆地说:
“你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兵,多少年来,抛家失业,舍生忘死,冒兵锋,蹈白刃,拼搏于疆场之上,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如今身陷绝境,生死难卜,都是我关某之过,是我把你们带到这个绝路上的。你们想要离开军营,寻找一条生路,有什么罪过?走吧!逃生去吧!”
赵累不情愿地说:“可是……这样一来,士卒逃跑的势头就更控制不住了。从襄樊一带撤退时,吏士还有一万多人,这些日子天天有人逃跑,所剩已不足千人了,而且多是老弱残兵。”
关羽叹息着挥手说:“唉,这是无可奈何之事,责在主帅,非吏士之罪也!让他们去吧!”
逃兵们一齐跪下说:“我们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了,愿与君侯生死相依,祸福共之,今后敢有二心,为天地鬼神所不容!”
关羽把他们搀扶起来,和他们相对而泣,然后抽泣着地说:“事到如今,是去是留,随你们的便吧!先回营去吧!”
四名逃兵拜谢而出,伍伯们也走了出去。关羽慢慢地踱着步,陷入沉思之中。
外面有吴兵的歌声传来,时强时弱。他倾听了一会儿,凄切地说:“这定是围城的吴兵所唱,当然,也会有从我军中逃出去的士兵,跟着一同唱的。面对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了一个典故。”
赵累问道:“什么典故?”
“这件事说来有四百多年了。楚汉战争时,项羽被围于垓下,听到四面楚歌之声,与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耶?所不同的,是身边没有那名虞美人耳!”
关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秀娘。自从离开曹营时在路上一别,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年不见了。当时彼此还在中年,如今都老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自己常常怀念她,但因戎马倥惚,也无暇多想。
可是,在此刻,在走向穷途末路的关头,那久被压抑的相思之火,又织烈地燃烧起来了,过去的一切,又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之中。而那是温馨,还是痛苦,是幸福,还是灾难,是很难说清楚的。现在笼罩在他心头的,主要是歉疚和自责的意识。
是的,作为一个生逢乱世的女人,秀娘是经历了那么多的灾难,受到了那么多的伤害,而无论在任何环境中,她对自己的爱恋都是始终如一,丝毫没有动摇过的,而自己呢?他不敢想下去了,多年前,她那绝望的呼号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不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男人……。”想到这里,关羽心中的酸痛有如倒海翻江,势如涌泉的热泪洒落在蓬乱的胡须上。
过了好久,关羽用沙哑的嗓音绝望地喊着:“秀娘,你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