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三封信一块到达。邮路太复杂太不可预料,所以他只能托人带信。信是写给凯瑟琳的。其中一封要她如何把屋顶上的片瓦换成新的,把花园的花修剪一下,再把不怎么畅通的雨漏通一通。他抱歉自己走之前未来得及做这些琐事。可是第三封信父亲提议把房子卖掉,假如凯瑟琳坚守上海的话,房子变卖的粮食够她吃几年了。父亲说,假如凯瑟琳仍然想去内地和他相聚,千万打消念头。那里的官员几乎人人贪污腐败,克扣教授和学生们的福利,已经有不少人得了黄疸型肝炎和肺结核。
我有幸读到父亲的信,是因为凯瑟琳拿着信来找我,要跟我拉起统一战线,抵制父亲卖房的破落户主张。她说就是一座金山,卖卖吃吃,也吃得空的呀!她要我出去再拉一两个杰克布这样的冤大头来寄居,外国人做房客好,手面阔,小事不计较,再有一个好房客,买米买小菜就够了。有两个更好,横竖书房没人用,把书捆一捆卖掉,能隔出两间睡房来,多几个房客,大排骨总吃得起了。凯瑟琳跟我筹划着。她脸上光泽暗下去了,衣服光泽也暗淡了。家里买一点油荤,她都省给我们的好房客吃。不知怎么,她这副模样倒比曾经好看,更像她那个阶层精打细算,聪明贤淑的小家碧玉,那个当教授夫人之前的懂事女人。不知我爸爸怎样看,我是看她顺眼了许多。再去找一个房客来试试,我答应了凯瑟琳。
找房客的主张遭到了杰克布的否决。他自认为是这个家的男主人,至少是未来的女婿,有义务做这个家福利的唯一提供者。他常常夜不归宿,有时中午或下午回来,洗了澡换一套衣服又出门。隔三差五地,他丢下一些钞票,毫不计数。有一次我装着不经意地说:你别把美国护照带在身上,万一被日本人搜出来,会把你抓到敌对国侨民集中营去的。他让我放心,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他就在外滩一号的中法银行开了个保险箱,把护照锁进去了。我看着他,心想,要费多大的劲才能拿到你那把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不久我发现,杰克布的钥匙环上一共五把钥匙,排除我家大门的那把,其他四把里,有一把样子跟一般钥匙不同,红铜的,样子笨拙,方形匙把,半圆匙头。它一定就是中法银行的保险箱钥匙。
必须承认杰克布·艾得勒的能力。尤其是乱世中办事的能力。很快他在犹太人、法国人、日本人、中国人那里都有了熟人,跟他去外滩附近的餐馆,去理查饭店顶层的花园餐厅,他都用名字招呼侍应生。每个人对他讲过的事物,他都记得惊人的清楚。进入国际饭店的电梯,他会跟人聊起来,问某人上次说的那个朋友到上海没有,或登广告想卖的马驹卖掉没有,或者某人某天去看的那场跑狗赛,赢到钱没有。他在犹太难民区更是个吃得开的人物,好几次参加难民的足球比赛和篮球比赛。他样样玩意儿都玩得不错,却不精,实在是有精力没地方挥发,就什么都玩。假如不是因为他跟彼得完全不同的性格,就凭他在难民区混得那样烂熟,说不定最终都会和彼得混成哥儿俩。
他有时去浦东上班,一去两三天。路太远,工作太多,在总管办公室的桌子上睡了两夜。他就这样告诉我,但他的笑容是说,我知道你不信,不过你再追问我还是这些话。
上海有的是走私禁品的人,走私烟土、西药、止痛灵都能发财。我怀疑藏在杰克布那笑容后面的就是这类不三不四的勾当。那些勾当变成凯瑟琳和我的大米饭、咸菜肉丝和爆腌黄鱼,我才不会去过问。
说实话,我没想到他那时干的事情有那么大。
我倒是从世海那里听到了不少杰克布的好话。一天,世海几乎撞在我身上我都没认出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几天一个样,何况我快一年没见他了。他戴的眼镜是黑框的,穿着旧工装,一丝阔少气也没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技工,这就是一九四二年八月温世海给我的印象。他才十八岁出头,在我看已经是个大谜团。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个时刻回家。他笑笑说他总是能把我等回家的。那次等到的是杰克布·艾得勒。要不现在的工厂总管交椅可能就是我的了,世海对我说。我怀疑他们的厂主花钱雇的就是一口好英文,管他男的女的,一口流利的英文能帮他营销假冒“美国制造”的机器配件就行。
我说:我可不行,我绝对不可能口若悬河地说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