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箱子,我觉得父亲在他写作的那些年里可能也发现了这些乐趣:我不应该对他预先判断。我很感激他。不管怎么说,他从来不是一个呼来喝去,惩罚不分的平庸父亲,而是一个让我自由选择,对我表示最大限度的尊敬的父亲。我常想,要是我当初偶尔能对父亲谈谈我的想象该多好啊,不管是放肆的还是幼稚的。因为跟我其他朋友的童年不一样,我从来没怕过我的父亲,我有时还认为我之所以能成为一名作家就是因为我父亲当初就想当作家。我必须要一颗容忍心来阅读它——看看他在旅馆房间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正是带着这种希望,我又走到了那个箱子跟前。它还静静地立在父亲放置的地方。我全神贯注地通读了几本手稿和笔记。我父亲写了些什么呢?我记得有一些是巴黎旅馆窗外的景致,几首诗,一些似是而非的观点,分析等等……我写作的时候就像一个出了车祸的人拼命要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又害怕会记起太多的可怕场景。在孩提的时,我父母一到吵架的边缘——就是他们相互不说话的时候——爸爸就会打开收音机来调节一下情绪,而音乐就会帮助我们很快地忘掉不愉快。
现在让我来说几句像音乐一样能调节情绪的好话吧。你知道,我们作家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也是最喜欢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写作?我写作是因为内心的冲动,也因为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做好其他的工作,还因为我想读到像自己一样的人写的书。
我写作是因为生所有的人的气,每一个人。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整天地坐在桌子前面子写东西。我写作是因为只有改变真实的生活来分享经验。我写作是因为我想让其他的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了解到我们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们还将继续生活下去。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纸张、钢笔和墨水的芬芳。我写作是因为相对其他东西,我更信仰文学,信仰小说艺术。我写作是因为是一种习惯和热情。我写作是因为我害怕被遗忘。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写作带来的荣耀和乐趣。我写作是因为我享受孤独。也可能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为什么对你们这么的愤怒,对每一个人都这么的愤怒。我写作是因为我喜欢别人读我的故事。我写作是因为我曾经写过一部小说,一篇文章,某一页的开头,我想把它写完。我写作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我写下去。我写作是因为我有一个孩子般的执著:要有一个不朽的图书室,书架上还要有自己的书。我写作是因为把生活中的美和丰富转变成文字是一项激动人心的工作。我写作不仅仅是要讲述一个故事,而是要创造一个故事。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能逃脱那不祥的预兆,就像在梦里一样我有个地方要去却总也到不了。我写作是因为我从来没让自己快乐过,写作能让我快乐。
在把箱子留在我办公室后一个星期,父亲又来看过我一次;一如既往,他给我买了巧克力(他忘了我都48岁了)。也一如既往,我们聊了些生活,政治和家庭琐事。后来他终于看到他放的箱子被我移动过了。我们就互相看了看,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没说我打开了箱子,看了里面的内容,相反,我只是把视线移开了。他立刻明白了。就像我明白他明白了一样。就像他明白我明白他明白了一样。但所有的明白就在几秒钟之内明白了。因为父亲是一个快乐,懒散但却对自己有信心的人;他只是照例冲我笑了笑。当他离开时,没忘记把他作为父亲该说的赞扬鼓励之词又重复了一遍。
我也同往日一样,注视着他离开,无比羡慕他的快乐,无忧无虑和处世不惊的脾气。我也记得那天我心里有一小会儿的窃喜让我感到羞耻。那是由我感觉到我可能生活上可能过得不如他舒适的念头引起的。可能我不如他过得快乐,自由自在,但我献身于写作了——你明白……我为自己对父亲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在所有的人中,父亲从来没让我痛苦过——他完全让我自由发展。这些都让我们想到写作和文学是和生活中中心的缺失,和我们的幸福与负疚相联系的。
我的故事同时也相应地提醒我那天还有一件事让我更加内疚。在父亲把箱交给我的二十三年前,在我决心放弃一切把自己关起来去当一名小说家四年之后,就是我22岁时,我完成了第一步小说《杰夫德贝伊与其子》。我用颤抖的手将打印稿拿给父亲看,想听一点他的意见。这并不仅是因为我相信以他的品位和智慧,或是他的意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还因为他不像母亲那样,反对我成为一个作家。在这点上,父亲远比我们有远见多了。我迫不及待的等着他的消息。两个星期之后他来了,我跑过去把门打开。父亲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张开手臂给了我一个拥抱,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非常非常喜欢这部作品。有一会儿,我俩陷入了那种由于异常激动带来的无言沉默。后来,等我们平静下来开始说话,他用了一种夸张的语言对我和我的处女作表达了他的强烈信心:他告诉我说总有一天我会赢得像站在这里接受这个奖项这样的无限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