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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心理医生在吗)·第03章(5)

时间:2022-12-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真心的喜爱他。喜爱贺叔叔的勇敢,仗义和豪爽。觉得最吸引人的是贺叔叔璞玉浑金般的独创性。没有规范,没有格式,一个一个的故事都被浓烈地个性化了。我爸爸说,你可以写贺一骑那些故事。不过不会有他的气味。我爸爸的艺术良知是清澈的。

  其实他不是被贺叔叔奴役,他被他的喜爱所奴役。

  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相互倾轧,像所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我们对父母、父母对我们,倾轧不仅是物质的,而是心灵的。

  大概应了心理学的“反动力”之说。人喜爱自己能认同的人,却因了反动力的缘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认同的东西所吸引。

  再给我一些时间。

  在讲到你认为是症结之处以前,你得让我建立信赖。

  还好。我们昨天一块吃了午饭。

  不是,是校园里的便餐厅,学校没有中国餐馆。

  一件轶事:保险公司给我推荐的那个在保险网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死了。可是他的录音电话还在工作。直到昨天,他儿子按照我一个多月前留在答话机上的号码给我回电。那是他儿子头次跨进他的世界,清理他的遗物。

  七十多岁的老医生,三只漆黑的档案柜、装满他患者们的陈述记录。他死了,他儿子不再需要这些记录。谁会需要这些记录呢?从此后谁对它们负责呢?……

  好的,请问吧。

  没有,从来没有听见过。

  我明白你是指幻听。不,没有过。

  那是有过的,但自己同自己说话不算症状吧?

  你也是?

  问过舒茨,他说他逮着自己几次了。大声骂自己,也劝自己。

  不骂,我就是和自己商量。现在去拿信还是晚上?要不要吃安眠药?

  带来了。这是我常吃的两种。

  会上瘾?生活里瘾多了,这个也不算什么。

  试过。两周,一点五毫克的。

  就是自杀念头迫切的时候。

  还会有的,和心情好坏没有直接关系。自杀在我的基因里。

  我祖父的心情并不坏。心情坏多是自我冲突。我祖父是统一的。他自然。很少有太大的自我冲突。我爸爸,满心都是冲突,他的笑都是冲突出来的,但他不会放弃。自我与超我与本能构成的三角冲突,使他得到不断调整和补充。一次次的充电和减压,这是我爸爸。

  非常简单,一次我在巴黎的德欧塞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站在罗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个念头袭来,自杀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罗丹了。世界在你到来前已规定好所有你必须崇拜的东西。没有选择。不崇拜你太孤立厂。你必须爱拉哈玛尼洛夫。爱肖洛霍夫。列维坦,毛泽东,国家,名誉,父母。护必须爱,不然不安全,现在我必须爱和崇拜罗丹、莫奈、米罗、夏卡尔。我不加选择地崇拜、爱,因为文明和进步就包涵绝大多数人吃力的跟随。在非常偏僻的美国小镇,你还能看见莫奈的复制品。虽然是被动的,毕竟也是崇拜的表态。轮不上你来怀疑的,你一生下来,贝多芬已经同喜玛拉雅山一样,把你笼罩在伟大的阴影中。自杀,你便跳出了这个安排。

  已经给你规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杀是挪出这种惯性。

  博物馆大门前那铜塑的工农兵是正面形象,还有王深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补入工农兵行列的“革命知识分子”。

  还有贺叔叔。

  ——我在想、从哪儿接下去。

  对,火车。去祖母家的火车上。

  我那时身高一米五五,体重七十五斤。十一岁的女孩,长得稍猛了些。

  其实这个岁数的女孩都有一点儿厌世。倔强?她们总是有一头干燥的头发。

  ……像是没有足够的准备来讲这件事。

  谢谢。

  那我告诉你那之后的事吧:

  火车在一个闷热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种甜蜜和不稳的情绪在这世界上。我什么也没表示,把头发编结好,看着贺叔叔笑一下,什么也没说。也许我说了一句:车为什么在夜里停那么久呢?

  贺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叫我跟紧他,别让拥挤的人群挤散。他温热的大手带着适度的潮湿搁在我肩上,挡开站台上的人流。很大一股人体的生理气味,他也想替我挡开。就要出贵宾室了,他愣住,转脸对我说,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丢在火车上了。他往回走几步,又走回来,额头和脖子上顿时油亮起来,浅蓝衬衫的腋处一边出现一个月牙形的汗渍。唤过来一个女服务员,让她跑步去从火车上把那公文包截下来。服务员很快回来了,说火车刚离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会被送回来。贺叔叔嗓音重了,说:那怎么行?开会的发言稿还在里面,还有一个德国莱卡照相机!后来我知道,里面还有一个笔记本,记着纽扣大的字迹,是贺叔叔想到的情节和细节,需要口授给我爸爸写进那部长篇小说的。其中一些词汇只有他自己识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发明了一半的字。笔记本封面里夹着他妻子和儿子的照片,是小城里的照相馆以水彩上色上得过火了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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