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心理医生在吗)·第05章(4)
时间:2022-12-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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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有些不甘心。他离开已有一个小时了!
记忆像潮水一样退去。
有一点盼望:他忘了东西,帽子、手套,或者公文夹,回来取。我可以好好告诉他。我那个英文的性格已附着在我身上,我有了做一个成年人的能力。我可以告诉他一、二、三、四,我的损伤究竞在哪里。
地土是那封推荐信,是我撕的,这回。破坏东西也是心理退化。弗洛伊德列了上百种心理退化的症状,还有迷信和看恐怖故事。
文化大革命几亿人一同干的,砸碎这里那里,你打我我打你,听、视、制造恐怖故事,仿佛是整个民族向幼稚退化。就像希特勒,政治生涯中的每一分钟,都充满严重的心理退化,凡事都拒绝成年人所应具的能力。整个战争,屠杀是因为几个人的严重心理退化。这样的结论令人好受些。
不要审判他,医治他。
医治从哪里下手?这般辽阔的退化。
情愿它是退化:大标语,破四旧,迫害,人人都带有攻击性。不投身到集体的恐怖中去,是没有安全感的,退化最终是寻求安全感。把别人致伤、致死,只不过是为了一点安全感。突然跳起来,给人一个耳光,仅仅是图那点安全感,红旗的海洋里,沉浮的原来都是些不安全的心。
你全用笔录下了?
还有十分钟,我今天早些走,因为我不记得我出来的时候有没有锁门。
留步吧。谢谢。再见。
我收到了你的圣诞。谢谢!
真抱歉,我忙得连上街买卡的时间也没有。怎么也该给我爸爸、妈妈寄一张卡。
谢谢。她还好,比我父亲稳定多了。他们离婚之后倒是我母亲渐渐稳定下来了。
我没告诉你吗?他们离婚有十四年了。
我妈妈,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比我起码天真十五岁。
她演歌剧,后来调到图书馆工作。后来又到文化馆工作。她从事的这些工作都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是个很原色的人。也很直觉。
很快就发觉了变化。像你一样。我妈妈把时间、地点推算出来,问我:暑假里你在上海怎么了?(你问我:在十一岁到十二岁之间,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了?)其实我丝毫变化也没有。
一天晚上她躺到我床上来。同我并排躺着,问我这个那个,但她问的绝不止那些,绝不是那些。她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马上不愿她的身体挨着我。我说我困死了,别挤我,蚊子该进帐子里了。她开始用一种我两三岁时的语态和我说话,哄逗我,反过来也让我哄逗她。她暖洋洋的呼吸吹在我耳朵上,后颈上。她的目光也热乎乎的在我背上;顺着我侧卧的肩膀、腰。明显耸起的髋部直打量下来。骸骨已向广度扩展开来,之间的容纳在丰厚。表面无变化的腔内,一切都在苏醒。
她间:我请贺叔叔在火车上照顾你,要他督促你洗脚,他督促你了吗?
我用粗嗓门说:那么大个人要别人照顾什么呀?
她对这份伴随发育期同来的粗鲁一向不一般见识,但这晚上她敏感起来,指出:从上海回来的我变得顶撞、野蛮。她并不厉声,边理若我的辫子边叹息。声音稚嫩,柔懦,令人不忍。她嘟起嘴唇,像两三岁的我那样嗔怒地说,你知道妈妈就只有你一条命根子啊,你爸爸外面有女人的。
那个时候,没有。是她的臆想。
真奇怪她居然能同那份猜疑、那块剧痛的心病一块活了那么多年。直活到许多年后,我爸爸真的遇上了个女人:对干我爸爸爱着另一个女人这桩事,她从多年前就有把握了。一直在空口无凭地怨怪,哭闹。诅咒那个直到十几年后才出现在爸爸命运中的女子。在妈妈惧怕得不可终日的时候,那个女子还是一份完全无形无影的存在。她和我们的存在毫无相干,也没有相干的最微小的可能性。她还在念她的大学,打她的篮球;她是个远远没有开始存在的情人和情敌。就像许多年前,我对父母,是尚未开始存在的女儿,而妈妈却为了那女子必定要开始存在而折磨我爸爸。主要折磨她自己。她的直觉太好了,她自己也没办法。只得由它折磨她,折磨我们大家。
浅蓝色的尼龙纱帐里,我妈妈对我讲着她对我的理解。提到一些小说的名字,它们让女孩子们上当。我面朝墙壁,伏卧,整个腹部被压在席上,她讲她的。她可以一连几小时对着我独白,我可以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她流泪,我才说:我不是在听你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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