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死是我做的,”他说,“这人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你可以告我,或者选择别的撒气解恨的方式。”
因为个子太高,他说话时几乎是把胸口顶在那男的鼻尖上;尽管眼睛往下看,却不低头,声音又粗又沉,十分吓人。“但是不能退钱。”他补充道。
后来夫妻俩闹了一番,哭哭啼啼地走了,也没什么结果。据说是女的怀了孕,公公怕金毛太闹腾,几次偷偷放生,结果狗就是不走,一气之下才出此下策。
有天他的诊室又出事了。一头大白熊虚弱地缩在屋檐底下喘着气。一对情侣吵的内容似乎是治病太贵,男的不想治了,女的不干。我正琢磨着,谁也没想到那男的突然大步走到屋檐下,左手抓脖子,右手揪尾巴,两膀一晃,“嗨”的一声把大白熊举起来,往东墙上“砰”地一摔。这一下事发突然,又快又狠,谁也没防备。狗弹在墙上,“吱”了一声,落在地上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不动了。
这回女的也不哭了,那男的啐了口痰,阴阳怪气地叫道:“还治吗?还治不治了?”周骐圣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过去,双手掐着脖子把这小子提了起来。屋里几个护士和医生都出来了,拉腿的拉腿,抱腰的抱腰,好容易把周骐圣拉开了。周骐圣回头怒道:“看我干什么!看狗去!”于是两个医生把大白熊抬进屋里去了。此时雨势不小,周骐圣全身都湿透了,头发却根根直立,挨揍那小子也不示弱:
“老子在咱们村儿,还没人敢动老子,你给我记着,我是豹子,你打听打听,谁、谁不知道豹子?”
周骐圣也不示弱,淡淡地答道:“想找碴儿随时来,我周末不上班,你可以上我家找我,就在铁道边那独院儿,你打听着来,带多少人都行。”
第二天是周六,我和几个小伙伴拨草寻蛇一般艰难地赶往周宅,远远看见豹子带着一伙人从另外一个方向来了。我们紧跑几步来到院墙拐角挡住身形,等着万一出事好抄他们的后路。
豹子来到院门口站住,举起一根棍子咣咣砸门。我半蹲着身子,屏住呼吸,准备随时往外蹿。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这边一砸门,门分左右,周骐圣绝尘而出,势如奔雷地穿过人群,直取豹子首级。不过这听起来不像周骐圣,像文泰来。我正想着,门开了,同时,我从没想过的一种熟悉的巨大噪声响了起来。那是几十条狗同时吼叫的声音。接着,一大群体型各异色彩缤纷的狗破门而出,刨得泥水四溅。这些狗每一只都戴着一条黑色三角领巾,中间一个白月光儿绣着“周”字,它们训练有素,进退得法,其战法宗旨大概是:雷声大雨点小,威慑大于打击。整个战场迸发出热情澎湃的吼叫,中间当然掺杂着凄惨的哭喊声。豹子早就丢盔弃甲,棍子不知道扔哪儿去了,被四条西施追得渐行渐远,其党羽也被剩下的大狗小狗撵得四散奔逃。
周骐圣抱着肩膀靠着门,脖子上也系着一条黑领巾。定睛一看,我又吃了一惊——他左腿边蹲着一条耳朵缺了一块的金毛。看到我走过来,这位保镖憨厚地伸出舌头笑了。
“好家伙,够邪乎的啊!”我拍了拍金毛,“哪儿来的这么多狗?”
“医院里捡的,”周骐圣点了根烟,“每年都有好多。病了——或者没病——就扔我这儿不要了。”
“你拿什么喂这么多狗啊?”我的一位小伙伴问道。
“狗粮,”周骐圣说,“住院的狗,主人给带的狗粮我都留一半儿。”
我看着远处尘沙荡漾土雨翻飞的战场,摇了摇头。“你还真不愧是狗王,”我由衷地叹道,“谁给你的锦旗?”
“我自己。”周骐圣粗豪地笑起来。那是一种让你想跟他撮土为炉插草为香的笑。
“这狗不是让你给安乐死了吗?”我摸着金毛,它使劲扭头舔我。
“我不杀没病的狗。”狗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