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第01章)(7)
时间:2022-12-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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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你就懂了,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饿不死你。”我说。她奇美的眼紧盯我,点头说的确如此。她还说这样搞钱远比从父亲那里来得方便。父亲一年到头,一天到晚趴在那里刻图章,眼镜片上沾满灰粉尘。最终他把自己刻成一副呆板犹如石像的固定模样。他知道每个儿女都在偷他钱,由于没有体力,没有生气,没有时间,他从不与他们计较。他只是更加匆匆忙忙地划动刻刀。那是个穷极的家庭,因为每个成员都在偷它窃它败它。父亲也偷,当母亲将他的钱全数搜缴,他只好再一点点偷回来,打酒买烟坐茶馆。所有儿女都偷窃成癖,他们合伙偷父母的,彼此再你偷我我偷你。直到母亲某天发出一声悲惨的长唳:你们有种偷外面的去啊!他们才突然开窍。“原来你给我设计的家是个贼窝!”她叫的同时用毒辣辣的眼神看着我和我的稿纸。她估计她的过去在那摞写毕的厚厚的稿纸里,而她的未来必将从我脑子里通过一枝笔落到这摞空白稿笺上。我将两手护在两摞搞纸上,无论写毕的或空白的都不能让她一怒之下给毁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然后我把结局告诉了她,就是她的死。她勾引这个勾引那个最终却以死了结了一切不干不净的情债。
现在让我把这个故事好好写下去。她走了,没人打搅我,太好了。
柯丹骑着这匹刚结下交情的马溜达,像城里人新买一辆自行车,头几天总是急于闹清楚它哪儿好哪儿不好,以便进一步调理它。远远地,她看见黑红的夕阳里走来个人。是沈红霞。她一身伤,疲惫得仿佛会立刻倒下死掉。红马却不见了。柯丹朝她吼一声,却把帐篷里的人全吼出来。她们在相互换衣服穿,同时玩着把每句话反说的游戏。那一天没有沈红霞,帐篷里就出现无聊的欢乐。
“班长,坏了!豆饼的事咋跟她说?宣了誓的!”
“豆饼啊,”柯丹说道,“变了屁,变了屎,就这话。”她想,这回你伟大不起来了,丢了马。那么好一匹马让你丢啦。沈红霞踉跄一下,柯丹冲她大嚷:“喂,红马呢?!”
估计全班都听见了。
沈红霞看看全班姊妹:“它没跑回来吗?”
没有答话。过一会柯丹对张红说:“李红,你去搀她一把。”又对李红说:“张红,留的那块豆饼给她拿来。”因为她们穿乱了衣服,柯丹从此分不清谁是谁。
沈红霞推开打算搀她的人,痛疚地站在那里。她头发上衣服上都挂着水翳,犹如碧绿的败絮。显然她被红马摔在陈年的臭水洼里,人们离她挺远就闻到那股发瘟的味。
一会儿,柯丹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柯丹很觉奇怪,看去怪有身量的沈红霞竟丁点分量也没有。她将她背上,同时向所有姑娘扫视一眼。一时间,众人意识到谁都不可能代替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她们忽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某个实体的崇拜。
尽管柯丹用各种话威胁她,她还是独自出来寻马。这种时候她要能安生躺着才怪。她看看星星的位置,断定自己方向大体正确。
即使是夜里,沈红霞也认出它来,凭它这股稀有的臭。这臭气在寒气逼人的草地之夜竟有点暖烘烘的。水面盖着绒布样的绿色厚翳,夜风吹不动它;风大时它只蠢蠢地懒懒地打几道粗褶。红马就把她甩在这里,被马剪破的水翳正奇迹般愈合,眼看它就要粘成先前的整体。白天会看见被水翳覆盖的死水染料般绿,固态般稠,囤积多年的浮游生物尸体。当时她被抛进其中,连水花都溅不起。她顾不及反胃,爬起来就去揪红马的长尾,却被它蹬开。她永远不会忘记红马悬起的后蹄舞蹈般完美。等她抚着被踢伤的双膝爬出水洼,红马已无声无息地跑到了天尽头。
谁也没听见柯丹将她背到背上的瞬间说了什么,只有她听见了。柯丹说:狼。又说:处分。柯丹在向她伸手的同时笑了一下,在扩大的笑脸后似乎藏着一个游戏或一个阴谋。
沈红霞拖着两条痛木的腿沿着臭水洼走。被马踢伤的双膝肿得滑稽,像生出两枚极肥硕的牛屎菌,指头捺上去感到它会汪水似的,又润又嫩。突然,在水边细腻如膏的淤泥上看见一只圆圆的蹄印。这蹄印完美至极,像专意托下的艺术品。沈红霞不顾肿大的膝部,一下跪下去。她感到一阵心酸和心醉,想将那蹄印双手捧起。红马也回到这里了,这是一匹多聪明的马!它不仅识途并识得它抛弃骑手的方位。或许它到这里也是为找她,它将一只前蹄探向水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在这里站立了许久,带着一点懵懂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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