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驾驶训练班真是个既乏味又无聊的地方,只要遇到熟人,不管他是谁,我都很想和他说说话。我已经忘了和他说了些什麽!不过对他并未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
奇怪的是,不管好或坏,我对他实在没什麽印象。(不过,我在取得临时驾照之前,就和汽车教练打了一架。於是被开除,所以我们那段时间的交往算起来也很短。)
後来,我之所以记得他,是由於他交了个女朋友。她是别班的女生,在学校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运动又拿手,而且领导能力也很强,班上的辩论会,她总是最後一个发表结论。无论那一班,都会有一、两个这种女生。
总而言之,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我常常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他们的身影。中午休息时,他们时常并肩坐在校园的一角,喁喁的私语。此外; 他们也经常相约一起回家。他们搭乘同一班电车,而後在不同的车站下车。他是足球队的选手,而她则是ESS的成员。(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ESS的说法。总之,就是英语会话社。)当他们的下课时间不一致时,早下课的那个人就先到图书馆念书。看来,他们只要一有空就会在一起。而且,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记得自己曾经为他们居然有那麽多的话可说,而暗自佩服不已。
我们(我的意思是指我和我那些不够完美的朋友们)谁也没有嘲笑过他们。我们也不曾以他们做话题。如果问我为什麽,我想那是因为我们不会为那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发挥想像力。那己经变成存在於那里,理所当然的事。清纯先生与清纯小姐,就像牙膏的商标一样。我们对於他们在想些什麽,或做些什麽,根本毫无兴趣。我们所感兴趣的是更加重要的世界。例如,政治、摇滚乐、性以及药物。我记得我们厚着脸皮到药局买保险套,还用一只手脱掉女生的**。我们制做了听说可以取代LSD(迷幻乐) 的香蕉粉,然後用吸管吸食。此外,我们也发现了类似大麻的草,把它晒乾後用纸卷起来吸食。当然,并没有什麽效果。不过,那也就够了。那只是一种庆祝仪式。我们对於庆祝的本身,一直保持着高昂的兴致。
在那种时期,谁还有兴趣去管清纯先生和清纯小姐那清纯的一对呢?
当然,我们是既无知又傲慢的,我们完全不了解所谓的人生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在我们的现实世界里,也没有清纯先生与清纯小姐的存在。他们是一种幻想,只存在於狄斯耐乐园和牙膏的广告世界。不过,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们所拥有的幻想,和他们所拥有的幻想,并无多大差异。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虽然并不是什麽愉快的故事,也不是什麽寓言式的故事。
不过,那既是他们的故事,又是在我们亲身经历的时代。所以,也可以说是所谓的民间传说。
这个故事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那是在杯觥交错之馀,一阵胡扯之後,无意中说出来的故事。因此,严格地说来,也许不能算是真实故事。其中有一些部分,由於当时并未认真听而忘了。因此,在细节部分我加入了适度的想像。而且,为了不让真实的人物受到困扰,其中有一部分我是根据事实而改写(是在完全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内稍做修改)。我想,实际上的情形大概也和这个差不多。因为,就算我忘掉故事的细节部分,但是他说话的语调我至今记忆犹新。把从别人那儿听到的故事改写成文章时,最重耍的是,耍重视说故事者当时说话的语调。只要能掌握住那个语气,那个故事就会变成真的。就算和事实有些出入,仍然是真实的故事。有时,甚至和事实本身有所差异,反而更能提高故事的真实性。相反的,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和事实完全吻合,却根本不是真实的故事。那种故事多半都很乏昧,而艮在某种情况下也会有危险。不管怎麽说,那种束西一听便知。
另外,我想事先声明的一点就是,做为一个说故事者,他只能算是个二流的角色。不知道为什麽,在某他方面亳不吝惜地赋予他各种优异的能力的神,却似乎并未赋予他说故事的能力。(唉!其实那种牧歌式的技能,在亲实生活并不能发挥多少作用。)所以,老实说,我在听他说话时,有好几次都不禁想打呵欠(当然我并没有那事做)。说着说着,有时候他会把话题扯远了。
有时候却一直在同样的地方打转。然後,他也花了很多时间去回忆往事。他彷佛手上拿箸故事的片段,经过慎重的审视,直到确定那些资料无误之後,才一个接一个地按照顺序把他们排列到桌面上。我身为小说家 身为职业的说故事者 只得先把那些片段前後对调,再小心翼翼地黏上接着剂,把他们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东西。
我和他是在义大利中部的城镇碰面的,那个城镇好像就叫做鲁卡。
意大利中部。
那时我在罗马租了一楝公寓。由於妻正好有事回到日本,於是在那段时间里,我独自悠闻地享受火车之旅。我从杂内吉亚出发,沿途经过维洛那、曼德维、莫迪那,然後停留在鲁卡。这是我第二次来到鲁卡。那是个安静、舒适的小镇,镇郊有家以鲜菇料理闻名的餐厅。
他是来鲁卡洽商的。我们很偶然地住在同一家旅馆。
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那一晚,我们在餐厅一起吃饭。我们部是独自旅行,也都觉得很无聊。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个人旅行也变得很无聊。年轻时就不同了。不管是不是一个人,无论到什麽地方,都能充分享受旅行的乐趣。可是,年纪一大,就不行了。只有刚开始的两、叁天还能享受单独旅行的乐趣,到了後来就渐渐觉得景色不再优美,人声也变得嘈杂不堪。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到餐厅吃饭也觉得很麻烦。等待电车的时间也变得特别长,总是频频看钟。使用外国语言也觉得很麻烦。
因此,我想我们一见到彼此的身影时,顿时放心不少。我们坐在餐厅的暖炉前的座位上,叫了一瓶上等的红酒,还吃了鲜菇做的前菜、鲜菇羹,以及美味的烤菇。
他是为了采购家具而到鲁卡来的。他现在经营一家专门进口欧洲家具的公司,而且当然是经营得有声有色。虽然他并不骄傲,也没有暗示什麽(他只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他开了一家小公司)。不过,我一眼就看出他己经得到世俗社会中所谓的成功。从他的穿箸、说话方式、表情、动作,以及从他身上所散发的气息,我早已心里有数。所谓的『成功』,和他那种人,倒是十分相称的。令人感觉很舒服。
他说他看过我的所有小说。『我想,或许我和你的观念不同,所追求的目标也不一致。可是,我认为,能对人述说自己的故事,毕竟还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