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三次拜访过四川的都江堰,那确实是一项千古不朽的水利工程。它完全是按着自然的山势和河势,用“鱼嘴”把奔腾不息的岷江劈为两半,西边一半江水通过闸门向外江流去,从宜宾汇入长江;东边一半江水通过人工开凿的“宝瓶口”,限量流入内江,灌溉着几百万亩成都平原。无须任何外来的能源,涝有外江自动分洪,旱有内江自流灌溉,二千二百多年以来,形成了一个“天府之国”的人工生态系统,因此2001年3月庄严地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在都江堰的山旁还屹立着一座雄伟的寺庙,是世界上惟一尊水利专家为神的殿堂。我劝研究水利的人都去庙里磕几个头,从李冰身上吸取一点尊重自然、师法自然的灵感。遗憾的是在水利界竟有人还要在离“鱼嘴”只有1310米的上游,另建一个大型的杨柳湖水库,如此将彻底摧毁这个世界文化遗产。由于遭到各界人士的强烈反对,这个水库“暂停”了。但上游6公里处的紫坪铺水库仍在修建,应该说这是水利界一件很丢人的事。
珠江三角洲的“桑基鱼塘”,也是一种有五百多年历史的人工生态系统——水体和陆地交互作用的成功典型。塘泥肥桑,桑茂蚕壮,蚕壮丝多、屎多,丝多收益多,屎多鱼肥,鱼肥塘泥养分多……这种物质和能量顺利传递的生态平衡,既保护了生态环境,又扩大了经济效益。每年可以获得八造蚕丝,每亩产鱼千斤以上。所以这一带平均每平方公里养活600人,成为我国农村最富裕、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之一。而且这种生产方式已经扩散到其他领域和其他地方,如草基鱼塘、垛基鱼塘、果基鱼塘、稻-苇-鱼、稻-鱼-麻等等。可惜在经济开发的大潮中,珠江三角洲这种典范的人工生态系统,也日益被蚕食了。
以科学的态度对待科学
科学是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过程,是揭示自然、社会和思维规律的知识体系。科学无疑是社会进步的象征,它有着光辉的前程,也经历着艰难而曲折的道路。特别是具体到每一门科学,在研究客观世界发展的某一个阶段或某一种运动形式的时候,有成功,有失败,有否定,有否定的否定,遭到批评与反对是正常的。真正的科学不怕批评与反对,越批评越科学,越反对越科学。
现在有人喜欢用“反科学”的帽子来吓唬人,这正好说明了他的思想、方法、态度不科学。
纵观近百年科学的发展历程,我们应该看到许多的科学成果好比一把双刃剑,用荀子的话来说,它既带来“用之以治则吉”的福祉,也带来“用之以乱则凶”的祸害。特别是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是福祉多于祸害。这问题不在科学本身,而在实践科学的人。
譬如人类要改善生活,就发展农业、牧业、林业,纯农、纯草、纯林有益于管理和提高产量和品质,但这不合乎物种多样性和生态平衡的“自然规则”,大自然就“差遣”了一支别动队——害虫,来干扰纯农、纯草、纯林。(注:我这里多打几个引号,是避免有人误解,我把大自然人格人性化了。全文同。)人类很苦恼,很无奈,几经努力,终于发明了DDT。这个伟大的科学成果还获得了诺贝尔奖,但实践的结果,农药并不能消灭害虫,因为农药会增加害虫的抗药性,会杀死害虫的天敌,会残留和转移到土地、水源、植物、动物和人体之中,从而开创了一个污染环境、破坏生态、危害人体健康的时代。于是人类不得不转变方向,用改变作物的抗虫性、调整种植格局和生态管理的办法,来控制虫害和发展农林牧业,至今问题仍未真正解决。DDT在许多国家早已禁用了,而在我国却是屡禁不绝。人类要真正认识这个问题,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至于控制水害的问题,人类的认识就不是一百年,而是几千年。这要从鲧禹治水说起,这个故事真实到什么程度,可以留待历史学家去考证,但这个故事所反映的治水精神却值得我们深思。鲧以堵治水,失败了,因为他违反自然规律;禹以导治水,成功了,因为他顺应自然规律。当代治理河流,无论中外,仍然是这两条路线,即主要是工程治水,还是生态治水。工程治水的主要标志是筑堤筑坝,强调人的行为,用“人”的办法来解决问题;生态治水的主要标志是保护森林,保护湿地,强调尊重自然,用“自然”的办法来解决问题。我们主张生态治水,并不排斥工程治水。都江堰也算一“坝”,谁反对呢?河狸在筑坝拦水,人类也在筑坝拦水,过去在做,现在在做,以后还会做。河狸能量小,啃树筑坝即使对自然有所破坏,自然也有能力修复,而人类筑坝是越筑越多,越筑越大,越筑越高,而且是跑马占地,不给任何河流以任何喘息。你要提个意见,他们便把问题推向极端:“环保主义者就是反对所有的修坝。”对这句话我提三个意见,第一、我不同意用“环保主义者”这个词,正如我不会称呼这些人士为“水利主义者”一样;第二、反对无节制地筑坝并不只是关注环保的人,它包括各方面人士,其中就有一些有良知有历史责任感的水利工作者。第三、我们从来不反对所有的筑坝,在什么地方筑坝?什么地方不筑坝?筑多少?筑高坝还是低坝?是有原则区别的;同样的道理,尊重自然,保护生态并不是原封不动。人类要改善生活,社会要前进,大自然也永远不会重复自己,原封不动是不可能的。问题是怎么动?是根据主观的愿望“以人为本”来动,还是根据客观的规律“以生态为本”来动。何先生说要权衡轻重,我看重在后者,不在前者。尊重自然、保护生态是重中之重。河流是流动的,是有生命的,河流是一个生态系统,河流蕴藏着丰富的自然历史和人文历史,人类文明大都诞生于大河两岸,并非偶然;而文明的衰落,却又与大河流域生态的破坏息息相关。沿黄河流域的历代古都西安(镐京)、长安、开封(汴京)、洛阳便是一例。古看黄河,今看长江,当长江变成“黄河”的时候,黄河又开始断流了。中国在五十年之间,已经建设了八万多座水坝,其中大坝的数量已经接近世界大坝总数的一半,如果我们再把全国的江河都变成梯级水库,完全改变了山河的自然格局,就会将所有河流流域的生态破坏殆尽,有河无流,污染和淤塞频频告急,再加上堤坝老化和病险的速度相当快,面对着残破山河中这一堆堆水泥垃圾,我们的子孙又将如何收拾?我想一个从客观、从全局、从历史、从绿水青山和子孙后代着眼的人,是不会不考虑这些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