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故乡是母亲的臂膀,老了方知,故乡还是一只雕花的老坛,人生最好的气质,都是被它腌制的结果。 世界很大,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却去不掉被老坛腌制后的味道。就像家乡看似极普通的萝卜青菜黄瓜大蒜,放进浸泡,只要星星再次从天空升起,从此就带上终生不改的气息。
这是谁都无法去除的感觉。就像在世界我说中文,人们立刻就知道我的故乡是中国。在中国我一开口,人们就知道我的故乡——哦,江南,水乡,烟花三月有诗有酒的地方。 这让我常常充满得意,无论身处何地,我的语言和行为就如同一块被晕染的花布,一坛被腌制特色小菜,被故乡刻上永久的符号,老坛上的花纹就是识别的标志,哪怕我离得再远,只要一张口一出手,故乡的味道就会四处飘逸。 这就是每一个自称游子的因由吧,因为不论路途多么遥远,他的根总泡在那雕花坛。 其实,算起来我在家乡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比起在异乡,那仅仅是最初的开始。但一身的气味却始终萦绕着家乡的味道,随时在告诉别人,我来自那块被春江花月夜所歌咏的土地。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那月,那人,就在那雕花的老坛熠熠闪烁。 一季的时光,一生的印迹。 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每次回乡,总是独自淹没在故乡的水土中。我愿意被她的气息浸染,愿意在这样的意境里缱绻徘徊和徜徉。风轻云淡,春播秋种,或者稼穑繁忙,我得意地告诉自己,我又游回了心中的大海,葡卧在刻着文脉的老坛,我的鳍我的鳃在发痒,我的鳞开始变绿,我的风筝开始上扬,我的每个毛孔都吹起风笛。总之,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在这雕花的老坛里发酵升腾。 我走在青青的田野,感受被晨风抚慰的舒畅。在满是垂杨的村口,被熟悉的乡亲拉住衣袖,絮叨村里的家长里短。我坐在满是阳光的长廊下,和面孔并不熟悉的乡亲边择菜边聊一年的收成。和邻家的孩子一起玩游戏,故意装着输了让小女孩抱着妈妈的腿开怀大笑。被社区请去当作文化人,为乡里的纠纷当一次裁判,让两家重归于好。在新盖的堂屋,与身上还残留着泥土和草屑的乡亲一次又一次举杯。在菜市场与卖菜的老大妈讲一次玩笑的价,大妈张着漏风的牙笑得合不拢嘴。带着草香的空气,让我像鱼呼吸着海的每一点气味,然后心满意足,像喝了一场尽兴酒,酣然醉倒在梦乡里。 这实在有点像丰子恺先生的风俗画,但确实是城里一辈子都不曾感受的场景,我忘情而恣意,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喜欢每张面孔每个人的举动,甚至他们的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在我眼里,都是被乡情常年腌制后,流淌出来的最质朴最本性的深沉之爱。 故乡的痕迹不仅刻在笑容上,停留在语言里,也粘贴在自己一不小心的许多无意识行为上。常常因为性急催促别人被回一句:“扬州嘘子,急什么?”连自己都为自己身上留下的许多故乡印迹而发笑。 但这从未让我有丝毫动摇,甚至有点自鸣得意,一个人若不曾被故乡的水土浸泡并腌制一夜,哪里会有如此的安之若素与笑而不改? 我知道,那是我的标志,是这片土地留在我身上的,与他乡人不一样的基因和元素,哪怕一辈子生活在故乡之外,只要从我的眼里,从我的口中,甚至从我的一个细微的动作中,就能认识我的故乡,这片由祖先开垦、刮过东西南北风依旧松松软软的土地。 听惯故乡音,食惯故乡味,阅过故乡人,梦过故乡梦,方知,孤心一片,原来从不曾离开过那只雕花坛,我只是被腌制过的其中一种口味。 听日本著名作曲家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才明白为何这么美,那是因为宗次郎也是在这雕花坛里闷得太久,被酝酿发酵升华,才从心中流淌出这样美妙悦耳深情的曲子。那些关于故乡的伟大诗篇和小说,无一不是在故乡的雕花坛里孕育发酵,被长久地浸泡和腌制的结果。 经历千年,被无数语言吟诵,从没变味。 那只雕花老坛,在时光里成为神奇的器皿,总在旅途孤独寂寞暗夜思念中轰然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