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来看——”从床底下拖出两只土瓮。打开,伸手,探入。掏出两条线状物,在我面前晃悠。
已经毫无生命迹象了,这是两条蛇。
一条蝮蛇,一条竹叶青。头部呈三角形,显示着它们的毒性。湿漉漉的鳞片上闪烁着液体,一股酒味,这是老人用来泡药酒的蛇。
“也只有它们了。”老人说,一边把它们塞回瓮中。拇指抚摩蛇头,恋恋不舍。“你看看它们的牙齿。”他递了过来示意。
这一天,只有这一刹那,他的脸上才有了点笑意。
老人的房子在松江的老街上。主街一溜已经变成小店。江南风格的木板窗棂内,是卖麻辣烫和肉夹馍的、卖手机贴膜和丝袜的。水泥小道通向一处平房的院子,老人坐在自己的客堂间。这里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蛇毒诊所。而如今,除了泡酒的这两条,老人自己也已几年没有看见蛇了。
没有了蛇的“蛇医”,那年已经77岁,每天早晨还是穿戴如仪,笔挺地坐在客堂间里。
从这间诊所的门望出去,曾经是一片农田。
稻田山野里,蛇无声地出没,曾令多少农人受苦,却也成就了老人家几代的生计。
从小,他就看着祖父、父亲施药救人。16岁时,他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家族的生意。“捉蛇叫花子”,人们笑他。但他也高兴,因为当时,救活一个农人,就是救活一个壮劳力,就是挽救一个家庭。
“积德的。”他说。
梦里也是这些画面:被送来的病人一肢肿亮,伤口有两个锯齿形的齿印。他拿刀划开伤口,黑血流出,把祖传的秘密药粉敷上;又或者梦里是自己在山野间捉蛇,蛇临入笼前反首咬他。还有风吹过茅草和稻田,哗啦啦,杂着虫鸣,远远狗吠,是夜晚农家的声音。
谁能想到有一天,这些都会消失?
2010年,耕田剩25.6万亩,全区农业人口仅余5600多。
草长莺飞的风景,变为商品房、工厂和店铺。蛇呢?也消失了。
老人把秘方给了社区服务中心后,一直在中心的“蛇伤门诊”帮忙。
医院不再设专职蛇医,若有蛇伤病人则由外科大夫用注射抗毒血清等办法救治。秘方什么的,也早不用了。
2011年,老人被告知:不用再去门诊帮忙了。
他决定回到祖宅开诊所。可蛇没有了。
“我老了。”他说。把两个土瓮塞回床底。这张病床上曾躺过急待救命的病患。如今只有老人的小狗,绕床寻嗅着。
老人的孩子们均有固定职业,都在城区上班,丝毫没有接下祖宗这碗饭的意思。
老人手脚依旧敏健。每天按时来这里坐着,坐到黄昏,坐到老伴儿喊他回屋吃饭。没有了对手的老将,还穿着盔甲,倚剑等待着一场不会再出现的战斗。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2013年,松江的朋友告知,79岁的李粉根去世。曾经名扬松江、昆山一带的最后一名蛇医,至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