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怪不得那老婆子会那么相信他。”
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
三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灿烂。马只
能认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却在天际渐渐吐出银
白的清辉。
“讨厌!”羿听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马上焦躁了起来。“偏是谋
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工夫!”他将两腿在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马却
只将后半身一扭,照旧地慢腾腾。
“嫦娥一定生气了,你看今天多么晚。”他想。“说不定要装怎样的脸给我看哩。但幸
而有这一只小母鸡,可以引她高兴。我只要说:太太,这是我来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来的。
不,不好,这话似乎太逞能。”
他望见人家的灯火已在前面,一高兴便不再想下去了。马也不待鞭策,自然飞奔。圆的
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回来时还有趣。
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边;羿一看,仿佛觉得异样,不知怎地似乎家里乱毵毵。迎出
来的也只有一个赵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问。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还呆坐在马上,问。
“喳……。”他一面答应着,一面去接马缰和马鞭。
羿这才爬下马来,跨进门,想了一想,又回过头去问道
——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饭馆去了么?”
“喳。三个饭馆,小的都去问过了,没有在。”
羿低了头,想着,往里面走,三个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诧异,大声的问道—
—“你们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个人不是向来不去的么?”
她们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脸,便来给他解下弓袋和箭壶和装着小母鸡的网兜。羿忽然心
惊肉跳起来,觉得嫦娥是因为气忿寻了短见了,便叫女庚去叫赵富来,要他到后园的池里树
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进房,便知道这推测是不确的了:
房里也很乱,衣箱是开着,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饰箱。他这时正如头上淋
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给他的仙药,也就放在这首饰箱里的。
羿转了两个圆圈,才看见王升站在门外面。
“回老爷,”王升说,“太太没有到姚家去;他们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开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爷叫?……”赵富上来,问。
羿将头一摇,又用手一挥,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头看着对面壁上的彤弓,彤矢,卢弓,
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想了些时,才问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们道——“太太是什么时候
不见的?”
“掌灯时候就不看见了,”女乙说,“可是谁也没见她走出去。”
“你们可见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药没有?”
“那倒没有见。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们看见有什么向天上飞升的么?”他问。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说,“我点了灯出去的时候,的确看见一个黑影向这
边飞去的,但我那时万想不到是太太……。”于是她的脸色苍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头问着女辛道,“那边?”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着看去时,只见那边是一轮雪白的圆月,挂在空中,其中还隐约现
出楼台,树木;当他还是孩子时候祖母讲给他听的月宫中的美景,他依稀记得起来了。他对
着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亮,觉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愤怒了。从愤怒里又发了杀机,圆睁着眼睛,大
声向使女们叱咤道——
“拿我的射日弓来!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从堂屋中央取下那强大的弓,拂去尘埃,并三枝长箭都交在他手里。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
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12〕,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
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13〕的雄姿。
飕的一声,——只一声,已经连发了三枝箭,刚发便搭,一搭又发,眼睛不及看清那手
法,耳朵也不及分别那声音。本来对面是虽然受了三枝箭,应该都聚在一处的,因为箭箭相
衔,不差丝发。但他为必中起见,这时却将手微微一动,使箭到时分成三点,有三个伤。
使女们发一声喊,大家都看见月亮只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但却还是安然地悬着
,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
“呔!”羿仰天大喝一声,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进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
;他退三步,月亮却又照数前进了。
他们都默着,各人看各人的脸。
羿懒懒地将射日弓靠在堂门上,走进屋里去。使女们也一齐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