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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一卷 贡布雷(2))(20)

时间:2023-0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不过,既然我喜欢布洛克,我的长辈就不愿扫我的兴。最让我大费脑筋、苦恼至极的问题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米诺斯和帕西法埃斯的女儿之所以美,全在于这种美毫无意义。这方面的苦恼大大超过后来同他的交谈所带来的麻烦,虽然我的母亲认为那些交谈都是有害的胡言。我们家本来还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饭后,他斩钉截铁地向我保证,他曾经听到人家确凿无疑地说到我的姨祖母年轻时是位风流女子,曾公开接受过人家的供养,正如他不久前对我所说,女人心目中只有爱情,谁都一样,她们尽管推拒,最终没有一个是攻不破的,——这一信息后来对我的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先是使我过得更加幸福,后来又让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我忍不住把他的话都告诉了我的长辈,从此他们把他拒之门外,后来我在街上向他打招呼,他对我冷淡至极。

    但是,关于贝戈特,他的话倒一点不假。

    开头几天,作者的字里行间使我应该爱不释手的东西并没有浮现在我的眼前,就象一首乐曲,你听得只顾心醉神迷,还来不及品出妙处。我读的那本小说,虽已经同我难分难舍,但我误以为这兴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爱恋之初你天天赶到某处某个娱乐场所去消遣,去会见那个女人,你当时还以为只是娱乐本身吸引你呢。后来,我注意到贝戈特在一些地方爱用难得见到的、简直是古意盎然的词句,那几处形成一股和谐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从而使他的文风高雅起来;而且就在那些地方,他谈到了“人生空幻的梦”,“美丽的形态流溢出滔滔不绝的激流”,“知心和依恋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劳而又甜蜜消魂”,“振撼人心的塑像如何把教堂的外观点缀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动人的形象来表达一种对我来说全然新颖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说激起了竖琴的齐鸣,在悠悠乐声的烘托下,形象更显得崇高。在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来细细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给予我的愉快同我在读第一段时大不一样,那种愉快我在内心深处更统一、更广阔,因而是一切障碍一切隔阂仿佛都已排除掉的那个部位所感受到的。因为——其实在开头几段引起我兴趣的,也正是他这种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爱,这种回荡着悠悠乐声的音韵,这种唯心主义的哲理,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而已——我一旦认出这些东西,我仿佛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读贝戈特的某一本书的某一个别段落,浮现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个纯属平面的形象了,而是一个“理想段落”,跟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着共同的特点,而仿佛同这个理想段落难以区分的其他类似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种厚度,一种体积,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扩展。

    不只是我一个人崇拜贝戈特;我的母亲的一位女朋友很有学问,也偏爱贝戈特的作品;还有迪·布尔邦大夫,为了读完贝戈特的一本新作,不惜让病人在一边等待;贝戈特作品的风靡的种子是从迪·布尔邦大夫的候诊室、贡布雷市镇附近的一家花园中飞散开来的;当时还只是稀有的品种,今天已经风靡全球,欧洲、美洲、乃至于穷乡小村,到处都见得到这枝理想的、共同的花朵。我的母亲的女朋友,据说还有迪·布尔邦大夫,对贝戈特的著作中最为欣赏的东西,跟我之所好相同,那就是他字里行间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旋律感,那些古意盎然的词句,还有一些尽管很简朴、很常用的短语,但是,他把它们放在显要的地位,从而仿佛有意表示出对它们的特殊的偏爱;总之,在哀怨的行文中,插进一两个唐突的字眼儿,一种粗声粗气的语调,不用说,他本人也一定感到自己最感人的魅力正在于此。因为,在他后来的几本书中,倘若赶上什么重要的真人真事,或者提到某一座著名教堂,他就中断叙述,插入祈求、呼号和滔滔不绝的祷告,让一股股这类的气息充分地得到发泄;而在他早期的著作中,这类气息始终是内在的,只由于表面的波动才泄露出一二分来;也正因为是半隐半现的,或许更柔美,更和谐,但毕竟人们无法确切地指出这一股股窃窃私语的气息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作者得意之处也正是读者激赏之时。我对那几段文字能背得滚瓜烂熟。当作者重新拾起叙述的脉络时,我还感到扫兴呢。有些东西的内在的美,我一直还看不透,例如松林,霰雪,巴黎圣母院,《阿达莉》或《费德尔》,他每当讲到这些,他都绘色绘声地以形象来引爆那种美,来打动我的心扉。所以我感到:宇宙之大,区区感官岂能得窥全豹,倘若没有他的引领,天地间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残弱的感知所无从分辨的啊!我倒真希望听听他对于万物的见解,哪怕一种隐喻也罢,尤其是对于那些我或许有机会见到的东西,特别是法国的古建筑和某些滨海地区的风物,因为他在他的好几本书中一再提到它们,足见他认为这些事物中蕴藏着丰富的意味和丰富的美。可惜,他几乎对一切事物都讳莫如深地不予评述。我不怀疑,他的见解一定同我的见解完全不同,因为它来自我正设法攀登上去的那个陌生的世界。我坚信,我的种种想法在那位绝顶聪明的智者看来,纯属冥顽不灵,所以我干脆统统推翻。可是有一天我偶尔在他的一本书中发现了我过去也曾有过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胀起来,简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发慈悲,把那个想法归还给我,并宣布它是合情合理的、优美的。有时候,他书中某一页写的话,同我在失眠时夜里写给我的外祖母和母亲的信中意思完全一样,贝戈特的那页文字仿佛是放在我的那些信头上的提要汇编,甚至后来我自己开始著书的时候,有些句子我总觉得不够精当,下不了继续写的决心,我就从贝戈特的书里去寻找等同的写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后我才会感到高兴。等到我自己营字造句,一心想让行文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内容,同时又担心“落入窠臼”的时候,我且不着急呢!我细细掂量写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尽如人意。但实际上,我真正钟爱的,只是这类短语、这类观念。我搜索枯肠、永不满足的努力,本身标志着一种爱,一种没有欢乐、却很深沉的爱。所以,当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中突然发现同样的短语,也就是说,当我们不必自己去字斟句酌,为一丝不苟而搔首踟蹰时,我才终于能痛快地品尝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厨子,偶尔有一回不下厨,总算有暇尝尝美味佳肴。有一天,我在贝戈特的一本书中,读到一段挖苦老女仆的笑话,出自大手笔的庄重的语言,使讽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祖母谈到弗朗索瓦丝时也常常说过这样的挖苦话;还有一次,我发现贝戈特并不认为在反映真实的作品中写入类似我曾有机会对我们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评述会有伤大雅(对弗朗索瓦丝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评述是我最无顾忌地供奉给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会觉得兴味索然的),于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实的王国之间,并不象我过去所设想,隔着什么鸿沟,它们甚至在好几点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兴得象伏在久别重逢的父亲怀里似的伏在书上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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