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无眠之夜最常回忆的那些卧室当中,跟贡布雷的卧室差别最大的要数巴尔贝克海滨大旅社那间了,这间屋的墙涂了瓷漆,就跟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光滑的内壁一样,容有纯净、天蓝色、带盐味的空气,而贡布雷那几间卧室则洋溢着带有微尘、花粉、食品和虔诚味道的气氛。负责装饰旅社的那位巴伐利亚家具商让各间房间的装饰都有所不同,我住的那间沿着三面墙都有玻璃门矮书柜,按照它们所处的位置不同,产生出设计者未曾料及的效果,反映出大海变幻无常的景色的一角,这就象是在墙上糊上一层海青色的壁纸,只不过被书柜桃心木的门框分割成一片一片罢了。这样,整个房间就象是当今“现代款式”住宅展览会上展出的新型卧室,装饰着据说是能使居住者赏心悦目的艺术品,上面表现的题材则以住处所在地点的性质而异。
而跟这真正的巴尔贝克最迥然不同的莫过于我在暴风雨的日子里常常向往的那个巴尔贝克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风刮得那么大,弗朗索瓦丝领我上香榭丽舍时总嘱咐我别贴了墙根走,免得让刮落下来的瓦块砸着,还不胜感慨地谈到报上所说的那些陆地遭灾和海上翻船的消息。我倒极其希望能看到海上的风暴,倒不是因为这景象美,而是因为这是揭示大自然真实生命的时刻;或者可以这样说,我心目中美的景象是我确知并非为了取悦于我而人为地安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变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伟大的艺术作品之美。我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热切要认识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还要真实的东西,都是具有这样一种优点的东西,能向我显示某个伟大的天才的一点思想,显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现出来的力量或美惠。正如留声机唱片中孤立地播放出来的先妣美妙的嗓音并不足以减轻我们失去母亲的痛苦一样,用机械模仿出来的暴风雨也跟万国博览会上光彩夺目的喷泉一样引不起我丝毫兴趣。为使暴风雨绝对真实,我也要求这海岸是一条天然的海岸,不是哪个市政府临时挖出来的一条土沟。大自然在我心中激起的种种情怀,使我觉得它跟人用机械创造的东西截然不同。大自然带上的人工印记越少,它给我心的奔放留下越多的余地。我可早就记住了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勒格朗丹说这个海滩紧挨着“那以沉船频繁而知名的丧葬海岸,一年当中倒有六个月笼罩着一层薄雾,翻腾着滚滚白浪。”
他还说:“人们在那里比在菲尼斯泰尔(那里尽管现在旅馆鳞次栉比,依然未能改变大陆最古老的骨架)更能感觉到他们脚下就是法国大陆、欧洲大陆、古代世界大陆真正的边缘。这是渔民的最后一个营地,他们跟创世以来世世代代的所有渔民一样,面对海上的迷雾和黑夜的暗影这永恒的王国。
有一天在贡布雷,我在斯万先生面前谈起这巴尔贝克海滩,想从他嘴里探听一下这里是不是看最强烈的暴风雨的最理想的地点,他答道:“巴尔贝克吗,我是很熟悉的!巴尔贝克的教堂是十二三世纪建的,还是半罗曼式的,也许是诺曼底哥特式建筑物最奇妙的样品,可真是独一无二!简直象是波斯艺术。”直到这时为止,这个地区在我心目中仿佛只是属于遥远得无法追忆的远古的大自然,跟那些伟大的地质现象的历史同样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天上的大熊星座一样置身于人类历史之外——就连那些未开化的渔民也跟他们所捕的鲸一样,对他们来说也无所谓中世纪不中世纪的问题。现在真象是喜从天降,忽然发现这个地区也走进了世纪的序列,经历过罗曼时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叶草也曾在一定的时刻来装点过这里蛮荒的石块,正如那虽然细小然而生命力旺盛的花草在春季来临时穿透终年不化的积雪,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极地一样。哥特式艺术帮助我们确定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的年代,同样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也帮助我们确定哥特式艺术的年代。我试着在脑子里想象这些渔民的生活,他们在中世纪聚居在这地狱海岸的一角,在死亡的悬崖脚下,又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出乎意料地尝试着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原来一直以为,哥特式艺术只有在城市中才有,现在它离开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样在特殊的条件下,在蛮荒的岩石上,萌芽生长,开出一朵尖尖的钟楼之花。有人领我去看巴尔贝克最著名的雕像的复制品,有毛发蓬松、塌算子的使徒,有门厅的圣母像,当我想到我有一天可以亲眼看到它们耸立在那永恒的带有咸味的浓雾之间,我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了。从此,每到二月间风雨交加但天气温和之夜,狂风在我心中呼啸,刮得它跟卧室的烟囱一样猛烈地晃动,也把上巴尔贝克一游的盘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筑,也要去体验一下海上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