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12))(10)
时间:2023-02-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次
我走进去的时候,创作大师手中正握着画笔完成落日的形状。
四面的窗板几乎完全关闭着,画室相当凉爽,只有一个地方,强烈的阳光在暗色的墙上印上那鲜艳而又转瞬即逝的装饰;只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窗开着。小窗四周忍冬环绕,朝着一条大街,下面是花园一角。因此画室的绝大部份暗淡无光,空气透明,结成完整的一团,但在阳光将它嵌镶的裂缝处,既潮湿暗淡又闪闪发光,好似一大块水晶岩,其中的一面已经经过雕琢,磨平,此处彼处像一面镜子在闪烁,放出七色光,应我的要求,埃尔斯蒂尔继续作画,我则在这半明半暗中转来转去,在这幅画前停留一会,又在另一幅画前停留一会。
我四周的画都是他的作品,大部份并不属于我最期望看到的类型。这些画,正如在大旅社桌子上扔着的一本英国艺术杂志所说,属于他的第一和第二画法,即神话画法和受日本影响的画法①。据说,这两种画法,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收藏中,均得到精采的体现。当然,他画室中的作品,几乎全是在这里,在巴尔贝克取的海景。但我从中仍能辨别出,每一景的魅力都在于所表现的事物有了某种变化,类似诗歌中人们称之为的暗喻。如果说天父创造了每一事物,同时又给了它们一个名称,埃尔斯蒂尔则重新创造了它们,脱去了其名称,或者赋予它们另一个名称。表示事物的名称总是与理性上的某一概念相呼应,而理性与我们的真正印象是格格不入的,这又使我们不得不把一切与这个概念不相关的东西从事物中排除出去——
①日本艺术首次在法国出现是1855年的万国博览会。在利沃里街开了一个叫《中国之门》的店铺,中国的小玩艺儿突然盛行起来。1867年与1878的万国博览会,日本馆得到极大成功,日本艺术在法国风行。有的学者认为惠斯勒(他于1883年在法国定居)对于日本艺术在法国的发展起了重要影响作用。
在巴尔贝克旅馆里,早晨,弗朗索瓦丝将遮住阳光的毯子拿掉时,晚上,我等待着与圣卢一起外出的时刻到来时,我伫立窗前。由于光线的作用,有时我错把大海颜色更深的那部份当成了遥远的海岸,或者满怀欣喜地凝望着蓝色的流动的一片,不知那是海还是天。很快,我的理性将各个成份重新区分了开来,而我的印象则又取消了这种区别。在巴黎也是如此。有时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一场争吵,几乎是骚动,直到我将这声音与其原因联系上为止,例如一辆马车行驶到近前,我才能将那尖厉刺耳的斥骂声从这个声音里排除出去。我的耳朵确实听到了那尖厉刺耳的斥骂,而我的理性知道,车轮不会产生这样的声音。人们一如其本色富有诗意地见到大自然的时刻是罕见的,埃尔斯蒂尔的作品正是由这样的时刻组成。此刻在他身边的各幅海景中,他最常用的比较之一,正是海天对比,而取消了二者之间的任何分界线。正是在同一幅画中,心照不宣地、不倦地重复这种对比,才在他的画中引进了形式多种多样的高度和谐。埃尔斯蒂尔的绘画在某些爱好者心中引起热烈反响,其原因正在于此,有时这些人自己反倒没有明确认识到这一点。
最近几天他刚画完一幅画,这幅画表现的是卡尔克迪伊海港,我对这幅画凝望良久。例如在这幅画中,埃尔斯蒂尔就让观众对这种比较有思想准备,他对小城只使用与海洋有关的语汇,而对大海,只使用与城市有关的语汇。要么房屋遮住海港的一部份,要么捻缝的水塘、甚至大海深入陆地成为海湾,在这巴尔贝克一带常有这种情形。从修建了城市的前突尖角那边,房顶上露出桅杆(就象房顶上露出烟囱或教堂的钟楼一样),好似屋顶构成了船只,成了船只的一部份。然而这又具有城市特色,是在陆地上修建起来的。其它沿防波堤停靠的船只更加强了这种印象。船只那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竟然可以站在这只船上与另一只船的人聊天,而分辨不出他们是分开的,也分辨不出小的间隙,这捕鱼的船队还不如克里克贝克的教堂那样好象属于大海。克里克贝克的教堂,远远看上去,四面被水包围,因为人们看不见城市。在阳光和海浪有如尘土飞扬之中,教堂好象从水中钻出来一般,宛如白石或泡沫吹鼓而成,系在富有诗意的彩虹腰带上,构成一幅不真实而又有神秘色彩的图画。在前景的海滩上,画家想到了办法使人们的眼睛习惯于在陆地和大洋之间辨认不出固定的界限,绝对的分界线。几个壮汉正在把船只推向海中,他们既在海浪中奔跑,也在沙滩上奔跑。黄沙被打湿,仿佛成了水,映出船体。就是海水也不是齐平地往上涨,而是循着海岸的曲线上溢。远景更将沙岸撕成条条缕缕,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行驶的船只,被军舰修造厂快要完工的工程掩住了一半,竟像在城市中航行了。在岩石中捡拾海虾的妇女,因为四周都是水,又由于她们置身于岩石筑成的堡垒后面,地势较低,海滩(在最接近陆地的两端)降到了海水平面上,她们倒像在海内岩洞之中了。这海内岩洞上部伸向船只和海浪,本身却在奇迹般分开的波涛翻滚中开辟出来并受到保护。虽然整个画面使人对海港产生海洋进入陆地之中,陆地具有海洋性质,人则成了两栖动物这样的印象,但是大海元素的力量仍然到处迸发出来。在防波堤入口处,岩石旁,大海喧嚣的地方,从水手的辛苦中,从船只倾斜成锐角卧在高耸的船坞、教堂、城市中的房屋前,有人回到城市、有人从城市出海打鱼中,人们感觉到他们艰苦地在水上奔忙,好似骑在马背上一般。这匹马性情暴躁,健跑如飞,但是,如果他们不够机敏和灵巧,那牲口一抖擞,就会将他们掀翻在地。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