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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第5节))(11)

时间:2023-02-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①絮西厄(1797-1853),法国植物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塞塞尔,求求你,别这样看那个年轻人,”圣卢说,他脸上的红云刚才只是疏疏淡淡的,现在突然涌了上来,把我朋友松弛的线条胀得鼓鼓的,颜色也越来越深。“如果你一定要让我们当场出丑,我宁愿躲到一边去吃饭,吃完后到剧院去等你。”

    这时,有人过来对埃梅说,有一位先生请他到他的车门口去说话。圣卢很不安,担心有人给他情妇捎情书什么的,便隔窗向外望去,看见有一辆轿式马车,车里坐着德-夏吕斯先生,戴着黑条纹白手套,西装翻领的饰钮孔上插着花。

    “你看,”他小声对我说,“我家派人盯梢都盯到这里来了。拜托你,我自己不能去,既然你同这个领班很熟,你去对他说别到车子那里去,他肯定会把我们出卖的。无论如何,得让一个不认识我的人去。如果他对我舅父说他不认识我,我知道我舅父,他决不会进咖啡馆来找我的。他讨厌这些地方。象他这样一个追逐女性的老色鬼,却没完没了地教训我,甚至跑到这里来监视我,真叫人受不了。”

    埃梅得到我的指示,便派一个伙计去了,要他对德-夏吕斯先生说埃梅脱不开身,如果先生要找德-圣卢侯爵,就说不认识他。马车很快开走了。但圣卢的情妇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以为我们在谈那个年轻的大学生,因为圣卢刚才责备她向他暗送秋波了。她就勃然发作,破口大骂起来。

    “行啊!轮到这个年轻人了,是不是?你事先提醒我,这很好。啊!在这种条件下吃饭太愉快了!您别听他胡说,他神经有点毛病,尤其是,”她把脸转到我一边,“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相信摆出嫉妒的样子就显得高雅,就有大老爷风度。”

    她又挥手,又跺足,显得烦躁不安。

    “可是,塞塞尔,不愉快的应该是我。你当着那位先生的面出我们的洋相,他该相信你对他有好感了。而在我看来,他的长相要多糟有多糟。”

    “恰恰相反,他很讨我喜欢。首先,他的眼睛很迷人,看女人时有一种特别的神采,让人感到他可能很喜欢女人。”

    “别说了,至少在我走之前别说。你是不是疯啦?”罗贝嚷了起来。“侍者,把我的衣服拿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走。

    “不,我需要一个人清静一会儿,”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就和他刚才跟他情妇说话时的语气一样,好象也在跟我生气似的。他的愤怒就好比歌剧中的一个乐句,好几段歌词都用这同一个乐句。尽管在脚本中它们的意思和性质各不相同,但是乐句把它们溶进了同一个感情中。罗贝走后,他情妇叫来埃梅,问了他许多情况。然后她想知道我对他的印象。

    “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是不是?您明白,我感兴趣的,是想知道如果我要他常来侍候我,要他跟我去旅行,他会怎么想。仅此而已。要是喜欢一个就爱一个,那就太可怕了。罗贝不该胡思乱想。我那些想法在我头脑中会自生自灭。罗贝完全可以放心。(她一直看着埃梅。)您看他的黑眼睛,我想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不一会儿,有人来对她说,罗贝叫她到一个单间去。刚才,他没有穿过餐厅,而是从另一道门到那个单间去结束他的午饭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不多久,罗贝把我也叫了去。我看见他的情妇躺在长沙发上,满面春风,笑逐颜开;圣卢在拼命地亲她,抚摸她。他们在喝香槟酒。“好呀,您!”她不时地对他说,因为她刚刚学会这个说法,她认为这最能表达柔情和幽默。我饭吃得很少,心里很不自在,尽管勒格朗丹那番话对我没起什么作用,但当我想到这第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开始于饭店的一个单间,结束于剧院的后台,不免感到惋惜。拉谢尔看着表,怕耽误演出时间,然后给我斟了一杯酒,递给我一支东方烟,从衣服上取下一朵玫瑰花送给我。我心想:“我没有必要过分抱怨浪费了这一天。我在这个年轻女人身边度过的几小时并不是毫无所获,我有了一朵玫瑰花,一根香喷喷的烟,一杯香槟酒,这是她好意给我的,花多少钱你也买不来。”我这样想,是为了使这枯燥乏味的几小时具有美学价值,从而使自己心安理得,既来之,则安之。也许我应该想一想,需要找一个理由来减轻我的厌烦情绪,这本身就足以证明我一点也不感到这几个小时有什么美学价值。至于罗贝和他的情妇,看样子他们把刚才的那场争吵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记得我是个目击者了。他们连提都不提,既不为刚才的争吵,也不为现在的卿卿我我、难解难分(前后对比多么鲜明!)寻找任何辩解的理由。我同他们一起喝了许多香槟酒,感到醉意朦胧,有点象我在里夫贝尔感觉到的醉意,但不完全一样。醉有各种各样的醉法,阳光或旅行引起的,疲劳或喝酒引起的;醉还可以标出各种程度,就象海洋可以标出水的深度一样;不仅每一种醉,而且每一级醉,都会把我们的醉态一丝不差、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圣卢的单间很小,只装饰着一面镜子,但镜子非常奇特,似乎反射出三十来个相同的屋子,沿着无限的视景伸展出去。晚上,把镜子顶上的电灯打开,从镜子中会连续不断地反射出三十来盏相同的电灯。如果有人在这个单间饮酒,哪怕是孤零零一个人,看到镜子中反射出来的一盏接着一盏的电灯,会感到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会产生许多美妙的感觉,周围的空间也似乎和他的感觉一样无限增加。尽管他一个人关在这间小屋里,但他统治着一个比“巴黎动物园”的小径还要长的空间,光灿灿的曲线向着无限延伸出去。然而,此刻我就是这个饮酒人。我到镜子里去寻找这个饮酒人。突然,我看见他了,是一个相貌奇丑的陌生人。他也在瞪眼瞅我。酒醉使我心境酣畅,也就顾不得厌恶镜子里的丑人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挑衅,我给他扮了一个微笑,他也还我一个微笑。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感觉是那样强烈,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了,我唯一忧虑的,也许就是担心我刚才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面目狰狞的“我”会很快死去,担心在我人生的旅程中再也见不到这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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