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江苏镇江,一个被称为江南的地方。村庄里有很多老人,我小的时候跟他们在一起玩。其中有一个老人总跟我说一些话。他在家里种菜,是个很普通的人,胡子都已经白了。村里人都觉得这个老头儿是个疯子,觉得不可理喻。他经常跑过来跟我讲一番话,但是,他讲的话我是听不懂的,他讲半天,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小时候也把他看作一个疯子,想离这个人远一点,因为我非常害怕。他对人非常和善,但他究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疑团。后来我读了大学,从上海回家,这个老头儿还活着。有一天,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又跟我说了一番话,我听懂了——他说的是英文。在我们老家那么偏僻的山村里,居然有个老人跟你说英文。他也知道你听不懂,但是,他一直在说。
那么,引起我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假如,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村庄,也從来没有学过英文,这个经验就会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沉睡,我就不可能去了解这个老人的身世。后来,我去了解这个老人是怎么学会英文的,他以前究竟干过什么。我当然有很多想法,有很多部分我都把它写到《人面桃花》里去了。他构成了我写作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不是自动获得的。
我们每时每刻都会经历不同的事情,拥有大量的记忆,但是,这些东西是不是一定会进入文学作品,是不是会被你用来写作,很难说。
我们知道有两种类型的作家,一种是狄更斯式的,比如中国的沈从文。他们的经验非常丰富。沈从文去北京开始写作之前,就已经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经历了无数的事情,当中有很多事情都是让他面临生死考验的。当他有朝一日在北京说“我要写小说”时,许多人都觉得奇怪,说你这么一个小学毕业、学历很低的人怎么能写作?
沈从文说,别的我不敢说,不过我超过莎士比亚是有可能的。他非常狂妄。但他有他的道理,因为他积累的经验非常丰富,有大量的事情涌上他的笔端,他要把它们写出来。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类型的作家,像霍桑、卡夫卡、博尔赫斯,他们是足不出户的。他们的经验跟我们的相比,不会多,只会少。他们往往一辈子当个小职员。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构成了这些人的写作?这也是让我困惑了很多年的问题。
顺着这些问题,我们还可以问很多的问题,比如文学作品果然是经验的表达吗?我在清华大学给学生讲课,经常讲到这个问题。
大家知道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宇文所安在他的《追忆》一书里曾经分析过这首诗。他开玩笑说,如果把这首诗翻译成英文就糟糕了。翻译成英文后再读,其大意就是:我在岐王家里经常见到你,我在崔九家里也听说过你,现在到了江南这个地方我们又见面了。翻译成英文后就是这么简单。所以,美国人看到这首诗后不知所云,会产生疑问:这就是中国最好的诗歌吗?
这是唐诗里面非常重要的诗,这首诗是杜甫去世前不久写的。如果我们从经验这个角度来看,就会感到奇怪。这首诗什么经验都没有说,它好像不是要把什么经验呈现给大家。相反,作者是想把经验藏起来,不让你知道。
从这首诗的字面上看,你得不到什么经验,也看不到诗人的生活和经历。可是要分析这首诗特别不容易。你得了解安史之乱,你得了解当时杜甫回不了家,他预感到自己要死在他乡。这个时候,他对家乡的记忆突然被故人李龟年引出来了。如果我们了解这样一个背景后再去理解这首诗,它背后隐藏的东西才会呈现出来。
这种情况在文学作品里非常普遍。作者是把经验呈现出来,还是把经验隐藏起来呢?他希望我们看到什么东西呢?这些都是文学作品里很让人费解的问题。
大家也都知道白居易的《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首诗你读了之后不知道它写了什么,像个谜语一样。什么叫“花非花”?花又不是花,雾又不是雾,来去都找不到,这是什么东西?什么都没说,这首诗就完了。这种东西和构成我们经验的东西的关系非常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