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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第9节))(2)

时间:2023-02-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勒格朗丹神色惊异地凝视我们,是因为他和其他过路人一样,认为我外祖母坐在马车上,却在向深渊滑去。外祖母拼力抓住坐垫,竭力使身躯不下沉。她头发蓬乱,目光茫然,行人鱼贯而过,但她的瞳孔却映不出任何图像。她坐在我身边,却似已经沉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刚才,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我已经目睹她遭受到那个世界的袭击,依然能看到痕迹:她的帽子,她的脸,她的大衣,被一个看不见的天神弄得乱七八糟,她同天神进行了搏斗。

    从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外祖母对天神的袭击不完全感到意外,甚至早有预感,默默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当然,她不知道命中注定的时刻何时来临,心中无数,疑虑重重,犹如多疑的情夫,对情妇的忠诚时而寄予不切实际的希望,时而又疑神疑鬼,心神不宁。但是,那些致命的疾病,例如刚才使我外祖母脸部痉挛的疾病,一般都要在病人身上停留很久,慢慢地把病人引向死亡。它们象“随和”的邻居或房客,很快就会向病人作自我介绍。一个人知道自己有病是可怕的,倒不是因为病会带来痛苦,而是因为它会给生活带来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限制。我们不是在死的时候,而是在几个月前,甚至在几年前,在可憎的死神进驻我们的身体之时起,就感觉到我们要死了。病人与陌生的死神相识,听见它在大脑中走来走去。虽然不知道陌生人的模样,从它来回走动的声音,也能推断出它的习惯。它是来干坏事的吗?某天早晨,它悄悄地走了。啊!要是它永远不再回来该多好!晚间,它又回来了。它来干什么?病人向医生提出疑问。医生象一个得宠的情妇,用不能自圆其说的誓言作回答。应该说,医生扮演的角色不是情妇,而是一个受审的仆人。仆人仅仅是第三者,情妇却是生活。我们诘问她,怀疑她对我们不忠,虽然觉得她变了心,但仍然相信她,疑惑不决,直到她把我们彻底遗弃。

    我扶着外祖母走进E教授的电梯。E教授立即前来相

    迎,把我们带进他的诊所。他说有急事缠身,但只要一进诊所,脸上那股傲气就荡然无存,因为习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只要和病人在一起,就变得和蔼可亲,甚至谈笑风生。他知道我外祖母很有文学修养,也自认为颇有学问,就开始朗诵他自编的诗,歌颂灿烂的夏日。他朗诵了两、三分钟。他把外祖母安顿在安乐椅上,自己坐在背光处,以便很好地进行观察。他检查得很仔细,我只好出去转一圈儿。他继续检查,尽管他事先说定的一刻钟就要到了,但他又一次给我外祖母吟诗,甚至还风趣地说了几句笑话。若是在平时,我会很高兴听他说笑话的。但是大夫诙谐的语气使我悬着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了。我想起多年前,参议院主席法利埃先生也发过一次病,却是一场虚惊。三天后他不仅恢复了工作,而且还准备在不久的将来竞选共和国总统。他的对手空喜欢了一场。我正想着法利埃先生的先例,联系到外祖母的病情,感到信心百倍,忽然,E教授在结束一句笑话时发出的爽朗的笑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这使我更确信外祖母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笑罢,E教授掏出怀表看了看,耽搁了五分钟,于是焦躁地皱皱眉,一边同我们道再见一边摇铃,叫仆人快给他拿晚礼服。我让外祖母先走一步,回来又关上门,向教授询问真情。

    “您外祖母没救了,”他对我说,“刚才的发作是尿毒症引起的。尿毒症倒不一定致命,但她的病我认为没有希望了。但愿我诊断错了。再说,戈达尔大夫医术高明,他会悉心治疗的,对不起,”他看见女仆手臂上搭着他的晚礼服走进来,便对我说,“您知道,我要到贸易部长家去吃晚饭,在这之前还要去拜访一个人。啊!生活不象您这个年龄的人所想象的那样尽是快乐。”

    他亲切地同我握手道别。我重新关上门。一个仆人给我们——我和外祖母——带路。在候客厅里,我们听到雷霆般的斥骂声。原来是女仆忘记在礼服上开饰钮孔了,又要耽误十分钟。在楼梯平台上,我默默地注视着我那不久于世的外祖母,耳朵里不停地传来教授的吼声。谁都是孤独的。我们继续乘车回家去。

    夕阳西斜。马车驶抵我们居住的街道之前,先要经过一段绵绵长墙。夕阳照得长墙一片通红。马车的投影清晰地呈现在火墙上,犹如一辆柩车行驶在庞培①的红土上,我们终于到家了。进入门厅后,我把外祖母安顿在楼梯旁的一张长沙发上,上楼禀报母亲。我对母亲说,外祖母回来了,她在路上晕了一次,感到不大舒服。我的话还没说完,母亲脸上就露出了极度的绝望。这是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我忽然明白,绝望已在她心里隐藏多年,就等着最终一天喷发。她什么也没问。正如居心不良的人喜欢夸大别人的痛苦,我母亲出于对外祖母的深情,不愿承认她的母亲得了重病,更不愿承认她的病可能危及智力。妈妈浑身哆嗦,脸在无泪地哭泣。她忙去找人喊医生。弗朗索瓦丝问她谁病了,她声音哽在喉咙口出不来。她和我一起奔下楼,抹去了脸上悲痛的皱纹。外祖母在楼下门厅内的长沙发上等我们。听到我们的声音,她站起来,高兴地向我妈妈挥挥手。我在上楼前,用一条饰有花边的纱巾包住了外祖母的头,只让半边脸露在外面,对她说怕她坐在楼梯口会着凉。其实,我是不想让母亲过多地看到外祖母扭曲的脸和歪斜的嘴。我的谨慎是多余的。母亲走到外祖母身边,象吻上帝那样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上楼梯,生怕会弄痛外祖母。小心之中还夹杂着谦卑,仿佛外祖母是她见到的最珍贵的物品,连碰一碰的资格都没有。但她没抬一次头,也没有看一眼病人的脸。也许,她怕病人想到自己的样子可能使女儿不安而心里难过;或是怕自己看了会感到痛苦;或是出于尊敬,因为她认为,看见尊敬的人脸上出现呆傻现象是大逆不道;或是想在日后把她母亲真实的、智慧和善良的脸完美无缺地留在记忆中。就这样,我们肩并肩地上了楼,外祖母的脸一半遮着纱巾,母亲始终把头别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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