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进行了第一轮例行的订婚互访。在这类事情上,纽约的礼规一丝不苟,毫无变动可言。遵照这一礼节,纽兰-阿切尔先与母亲、妹妹一起去拜访了韦兰太太,然后再与韦兰太太和梅乘车去曼森-明戈特老太太家接受这位尊敬的老祖宗的祝福。
拜访曼森-明戈特太太永远是年轻人的一件乐事。那房子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尽管它自然不会像大学区与第五大街南部某些住宅那样令人肃然起敬。那些住宅清一色是1830年建的,里面那些百叶蔷该图案的地毯、黄檀木的蜗形支腿桌案、黑大理石面饰的圆拱形壁炉,还有锃亮的红木大书橱,显得既古板又协调。而明戈特老太太的住宅建得晚一些,她悉数摈弃了年轻时代那些笨重的家具,将第二帝国轻浮的室内装饰品与明戈特的传家宝熔为一炉。她坐在一楼客厅的窗户后面,仿佛是在安详地等候着社交活动与时尚的潮流滚滚北上,流向她冷落的门坎。她看起来并不急于让它们来到,因为她的耐心与她的信心不相上下。她深信那些囤积物与猎获物,那些单层的厅房、荒芜花园里的木制暖房以及山羊登临的石基,不久就会随着新住宅的推进而提前消逝,而那些新的宅邸将跟她的家一样富丽堂皇——或许(她是个不带偏见的女人)比她的更为壮观。而且,那些老式公共马车卡嗒卡嗒颠簸于其上的卵石路也将被平滑的柏油路面取代,就像人们传闻在巴黎见过的那样。同时,由于她乐于接见的人全都过来看她(她能像博福特夫妇那样,轻而易举把她家的客厅塞满,而且无须往晚餐菜单里加一道菜),她也并不因为住处偏僻而受与世隔绝之苦。
脂肪的激增在她中年时期突然降临,就像火山熔岩降临一个行将覆没的城市那样凶猛,使她由一位丰满好动、步伐灵活的小巧女人变成如自然奇观般的庞然大物。她像对待其他一切磨难一样达观地接受了这一大灾大难。如今,她在耄耋之年终于得到了报偿:镜子里的她,是一堆几乎没有皱纹的白里透红的结实肌肤,在其中央,一张小小的面孔形迹犹存,仿佛在等待着挖掘;光溜溜的双下巴下方,是掩映在雪白的麦斯林纱底下令人眩目的雪白的胸膛,一枚已故明戈特先生的微形像章固定其间;四周及以下部位,一波接一波的黑丝绸在大扶手椅的边棱上流泻而下,两只雪白的小手摆在那里犹如海面上的两只海鸥。
曼森-明戈特太太脂肪的负担早已使她无法上下楼梯,她以特有的独立精神将客厅设在楼上,并且(公然违背纽约的所有行为规范)在住宅的一楼居住;因此,与她一起坐在起居室的窗口,就能意外地(透过始终开着的门和卷起的打环黄锦缎门帘)看到卧室。里面有一张装饰得像沙发一样的特大矮床,一张梳妆台,上面摆着花哨的丝带荷叶边,还有一面镀金框架的镜子。
客人们对这种布置的异国情调既惊讶又为之倾倒。它使人想起法国小说中的那些场景,以及单纯的美国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那些伤风败俗行径的建筑学诱因。在旧时不道德的上流社会里,那些偷情的女人其住所都是如此。在她们居住的公寓里,所有的房间都在同一层,从而可以使她们能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轻而易举地暗度陈仓。想象她在通奸的舞台背景中过着白壁无瑕的生活,纽兰-阿切尔(他暗中把《卡莫斯先生》中的爱情场面确定在明戈特太太的卧室里)觉得颇为有趣,但与此同时,他又在心里津津有味地想道:假如有个情人符合她的要求,这位刚毅的女人一定也会投入他的怀抱。
令大家都感到宽慰的是,在这对订婚青年造访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并不在她祖母的客厅里。明戈特太太说她外出了。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又是在“购物时间”,一个受过创伤的女子外出,本身虽不算得体,但不管怎样,却免去了他俩面对她的窘境,还避免了她不幸的过去可能投到他们光辉前程上的淡淡阴影。正如事前预料的那样,这次拜访进展十分顺利。明戈特老太太对这桩婚事很中意,留心的亲戚们早有预见,并在家族的会议上给予了认可。那枚订婚戒指镶着一块很厚的大蓝宝石,嵌在几个隐形的爪内,得到了她毫无保留的赞赏。
“是新式镶嵌:宝石当然显得十分完美,不过老眼光的人觉得它有点秃,”韦兰太太解释说,一面用眼睛的余光安抚地看着她未来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