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四部 (第3节))(15)
时间:2023-02-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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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她已经听够了弗罗贝维尔的唠叨,他不厌其烦地怂恿她去蒙福尔-拉莫利,而她心里明白,他是第一次听说那儿的彩绘大玻璃,而且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圣德费尔特的游园会。“再会,可我才刚刚跟您谈了几句,上流社会就是这样,相互间谁也看不透谁,想说的不说;再说,生活中处处如此。但愿死后能安排得好一些。至少再也用不着去袒胸露肩了。可谁知道呢?也许有人会在盛宴上炫耀自己的骨肉和肠虫。为什么就不行呢?噢,瞧瞧朗比荣老太太,您觉得她这副样子与那具套着开口裙的骨架有什么大的区别吗?她拥有各种各样的权利,这不假,因为她至少已过百岁。我刚刚涉足上流社会的时候,她就已经老得象个丑八怪,令人恶心,我拒绝向这种人鞠躬。我以为她早就死了呢。她来这里,简直是让我们看她的热闹,不然,就没有别的解释了。真是壮观,简直象做礼拜。好一派‘圣地景象’!”公爵夫人离开了弗罗贝维尔,他又挨了过去:“我想最后跟您说一句话。”她有些气恼,傲慢地问道:“还有什么话?”他担心她临行前突然改变主意,不去蒙福尔-拉莫利:“由于德-圣德费尔特的缘故,也为了不让她伤心,我才没有斗胆跟您提这件事,可既然您已经准备不去她府上,那我可以告诉您,我为您感到高兴,因她府上流行麻疹!”“啊!我的主啊!”奥丽阿娜大声道,她平时就害怕得病,“可对我来说,这病根本没有关系,我已经得过一次了。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出两次麻疹。”“那是医生的话,可我见过有人甚至得过四次麻疹。反正,您现在已经知道内情。”至于他自己,别说这麻疹纯系捏造,就是真的染上此病,卧床不起,他也决不甘心错过等待已久的圣德费尔特盛会。他将为在盛会上看到众多风雅之士而欣喜!但更大的乐趣是亲眼看看游园会办糟的景况,尤其痛快的,是可以大大自我炫耀一番,吹嘘自己如何与上流雅士交往,同时又夸大其辞或者凭空捏造,悲叹游园会办得糟糕不堪。
我利用公爵夫人换座的机会,站起身子,想去吸烟室打听斯万的消息。“拔拔尔跟我讲的这些话,您一句也不要信。”她对我说,“小莫莱决不会去那儿凑热闹的。他们跟我们扯这些事,只不过是为了吸引我们。他们不接待任何来访,也从没有得到哪方邀请。连他自己也承认:‘我们俩孤单地呆在自己家中。’他老爱说‘我们’①,不象国王称孤道寡,而是包括他的妻子,我不用多问。可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公爵夫人添了一句。我和她迎面遇到了两位年轻人,他们相貌英俊,但又不完全相像,可继承的却是同一位妇人的美。这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新欢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他们身上都闪烁着母亲绝伦之美的光辉,但每个人继承的美却不相同。德-絮希夫人把自己庄重的丰姿遗传给了其中一位,富有男性气概的躯体,配以优美的线条,母子俩都长着大理石般光洁的双颊,白里透红的肌肤近乎橙红色,富有珍珠的光泽;而另一个则继承了希腊人的天庭、线条优美的鼻子、雕像般的脖颈和秋波无际的眼睛。就这样,由女神平分两份的礼物造成了他们俩迥异的堂堂仪表,发人深思畅想,究其美貌的原因,却在他们身外,据说是他们母亲的主要表征化成了两具不同的躯体:一具是她的身段和肤色,另一具是她的目光,就象玛尔斯和维纳斯只不过是朱庇特力量和美貌的化身。他们兄弟俩对德-盖尔芒特先生无比敬重,称他“是我们父母的一位好友”,不过,长兄还是认为不向公爵夫人致意为妥,他知道公爵夫人对他母亲抱有敌意,至于何种原因,也许并不清楚,因此一见我们,他便轻轻把头扭了过去。做弟弟的总是效法长兄的举止,因他生来愚笨,而且眼睛近视,不敢有个人主见,于是按照哥哥的扭头角度,纤毫不差地歪过头去,兄弟俩一前一后,悄然无声地向娱乐室溜去,活脱脱两个寓意画中的人物——
①法语“nous”为第一人称复数,但表示谦称时则可取代第一人称单数。
我刚走到娱乐室,便被西特里侯爵夫人拦住,她虽然风韵犹存,但已差不多是启齿露沫的人了。她出身相当高贵,东寻西觅终于如愿以偿,与德-西特里先生结成了引人注目的姻缘,西特里的曾祖母就是奥马尔-洛林。可是她生就一副容不得人的性格,心满意足没有多久,便讨厌起上流社会的人来,但又不绝对排斥交际生活。在晚会上,她不仅对所有人都冷嘲热讽,而且一奚落起人来总是那么粗野,连高声大笑也不足以解嘲,往往免不了从嗓子眼里发出嘘叫:“啊!”她指着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刚刚离开我,但走得已经相当远:“她竟然会过着这种生活,令我感到震惊。”说这话的是位为异教徒不能自觉服从真理而震惊、愤慨的女圣人,还是一位巴不得杀人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反正这种斥责横竖都不在理。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过的生活”与德-西特里夫人相差无几(除愤怒之外)。德-西特里夫人惊诧的是公爵夫人竟然能作出如此牺牲:参加玛丽-希尔贝的晚会。必须承认,在特殊场合,德-西特里夫人十分喜欢亲王夫人,再说亲王夫人也确实善良,她也善于讨亲王夫人的欢心,参加她的晚会。为了参加今天的晚会,她取消了一位女舞蹈演员的约会,她认为这位演员富有天赋,本来约好来向她传授俄罗斯舞蹈的奥秘的。德-西特里夫人看见奥丽阿娜向这位或那位宾客道安,肺都快气炸了,她这样并无道理,其另一原因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显出了同样摧残着德-西特里夫人的疾病的征兆,尽管病情要轻得多。再说,大家都知道她生来就落下了这种病根。最后,德-盖尔芒特夫人比德-西特里夫人更聪慧,本来更有权利表现这种不容他人的虚无主义(不仅仅限于上流社会),然而确实不假,人的有些品质往往有助于容忍他人的缺点,而不自视甚高,拿他人的缺陷作笑柄;一个真正大智大勇的人通常比一个傻瓜还更不注意他人蠢不蠢。对公爵夫人的才智,我们已经作了相当详细的描绘,大家足以相信,即使谈不上聪明过人,但至少可以说不乏才智,能灵活运用(象个翻译家)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里夫人似乎一无这方面的长处,毫无资格去鄙视与她素养相差无几的人们。她总觉得他人都蠢,但在她的言谈和书信中,与那些被她如此藐视的人相比,她反而显得才智低下了。此外,她具有无比强烈的破坏欲,在她几乎断绝与上流社会交往的那段时间,她自己寻觅的那种种乐趣无一例外地遭受到她那可怕力量的摧残,离开了晚会去参加音乐会,她马上就会说:“您喜爱听这种玩艺儿,所这种音乐?啊!我的主,这要因时而论。可这该是多么烦人!啊!贝多芬,讨厌的老胡子!”对瓦格纳,弗朗克,德彪西,她甚至都不屑说一声“老胡子”,而只是象剃须匠,轻蔑地用手往脸上一刮,不屑一顾。顿时,讨厌一事成了讨厌一切。“漂亮的东西都是那么讨厌!啊!那些油画,简直让您发疯……您说的在理,写信是多么烦人啊!”末了,她会向您宣称,生活本身就是象刮胡子一样烦人的玩艺儿,真弄不清她从哪儿找来这种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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