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的童年(3)
时间:2023-03-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蔡骏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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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确实能生小孩,每年都怀孕,这一点倒是让甜妈说对了。
“她生了你的大哥,”甜妈掰着手指头说,“然后是你二哥。那以后有三个胎儿流产,真是遗憾,可也不算悲剧,因为都是女孩。”
我出生于1937年,那一年日本军队进攻上海,与中国军队爆发了异常惨烈的战斗。
还好,当时法租界比较太平,甜妈目睹了我的降生。
“你该看看你妈怀了你九个月的时候。她就像个插在筷子上的大甜瓜,走路摇摇摆摆……一大早上,她就说要生了,结果害我们足足等了一天一夜。天空灰蒙蒙的,你妈的脸也是……你出生时太大了,难产,接生婆好不容易把你抱出来,满身是血。”
我听了直发抖,难道我的出生就是个阿鼻地狱吗?
“你妈给你起名叫璧芳,老天作证,我劝她改个别的名字。她说,‘璧芳——白玉如此美丽’听起来像广告海报,人们都喜欢听。‘璧芳,璧芳,来买璧芳喽!’哈,‘放屁’倒是个适合你的名字。就像你妈放出的一个屁。”
甜妈拿出一个发夹给我看,但死活不让我摸。
“因为你爸给了你妈这个难看的东西纪念你的出生,所以她才给你起名叫璧芳。”
这是一只用绿色翡翠雕成的精致发夹,上边用小钻石镶成牡丹花的形状。女人的头上戴了这只发夹,立即春意盎然起来。
我看到发夹第一眼,就知道我为何取名璧芳了:我是母亲珍爱的玉,母亲的宝藏、母亲辉煌的春天——璧芳。
而可恶的甜妈居然还想给我改名。
但我自己想到了一个更合适的:“我喜欢璧璧这个名字,爸爸就这么叫我。”
“好吧,这名字也没啥好的,太普遍了。你爸爸一个德国客户的妻子就叫璧璧。你爸问她:在德国,璧璧是不是不一般的名字。她说:绝对不是,‘璧璧’可以作法国名字,可以是德国人、意大利人,到处都有。你爸拍手称快,说有个词很恰当:比比皆是——意思是到处都有。你爸出于礼貌,就说既然到处都有,那么一定很流行,深受喜爱。我想呢,如果到处都有,一定很差劲,就像苍蝇和灰尘。”
甜妈说这话的那天,她戴着我母亲“难看的”发夹。我想把它拔下来,但我实在不敢这么做,否则会挨打的。我就用最大的声音说,我一定用璧璧这个名字,绝对不改。甜妈说既然我已经长大,能自己选择名字,也就该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她死于贪心不足,”甜妈透露道,“已经占有太多了,但就是不知足。她知道我是你爸的正妻,是最受尊重的,最受宠爱的。不论她生了多少儿子,你爸说不定哪天就会把她扫地出门,另找新欢。”
“父亲这样说了吗?”
甜妈没承认也没否认:“尊重是永久的。宠爱会消失,一时得宠很快就会被别人替代。男人们都这样。你妈明白这个。以后你也会明白。但你妈接受不了现实,失去理智。她喜欢吃甜食,停不下来,又总是口渴,像妖怪喝了大海又吐出来。有一天,小鬼发现她在精神上如此虚弱,就从她的肚子钻进去。你妈倒在地上挣扎几下,就完蛋了。”
在我的凭空想像里,我那瘦小的母亲起床来拿芝麻糊。她用手指蘸了一点儿,尝了尝,不够甜,就一勺又一勺地加糖,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撑得满满的,结果倒在地上,被流出嗓子的芝麻糊淹死了。
五年前,我得了糖尿病,我想母亲可能死于同一种病,血液要么糖量过多,要么极缺。糖尿病是长期的拉锯战。不管怎样,我通过这些遗传知道了母亲:歪歪斜斜的牙齿、左眉往上翘,远远超出常人的强烈欲望。
离开上海的那个晚上,甜妈又一次表演了她的牺牲精神,她拒绝离开故乡。
“我在美国会很没用,又不会讲英语,”她害羞地对父亲说,“我也不想成为我们家的负担。而且,璧芳也快十三岁了,不需要保姆照顾了。”
她瞥了一眼我这边,期待我来为她说情。
“别为这个争了。你一定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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