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口,看着我的前夫也混在贺喜的人群中一块走进来。离婚后的两年中,我每次想忆起他的模样和神态,都失败。就像我不管如何用力,也想不出自己的长相和神态的特点。而一见到他,才明白只是因为他熟得不能再熟,熟得如同我自己,所以是不必记住的,所以是无法记住的。又来了,两眼的温存,情痴似的犹如他昨晚刚和我有过性命攸关的幽会。
“没想到吧?我们把这家伙给你带来了!”在湖畔遭遇的女熟人押解M到我面前,看我们隔着一丘大腹握手、拥抱。
熟人们显得比我印象中更熟络。他们大概喜欢看人懊悔。他们大概认为M肯定懊悔了。对我具备如此能力,在情场和财场上的暴发,他们有些难以接受。女熟人劳拉从见到我和亚当的当晚起,就把我的事迹逐步走漏给所有熟人和半熟人。包括亚当的相貌杰出、我的摇摇欲坠的大腹、我手指上一颗小灯泡似的红宝石,等等。由于亚当一不小心写了个无误的电话号码,出来这样的局面只能由我小心陪着混了。
M是最后一个和我握手拥抱的。特权还是谦卑,我吃不准。他的手忽然缩小了,在我掌心里软软的像个孩子。但它是有语言的,在我们两只手触碰的刹那,我感到它的体人们却听见我自鸣钟那样,当当当的健朗笑声。我边笑边说:“怎么不带你的小夫人一块来?”
但他,M,看见我用心描过的眼眶里,两根极细的眼泪光环。
我在他眼前挺着九个月的身孕。一张由亚当饲养配方喂出的红润脸蛋,身上的真假首饰,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眼里形成一个重大不幸。他是看透我的。M像我的父母、祖父祖母一样看得透我,因此爱我,因此爱出怨恨。在M那里,曾经有一个可爱的我。短暂的美丽,转瞬即逝的娇憨,一去不返的乖巧。那时是个二十出头的我,站在西单食品商场买冻带鱼的队伍里。有一个人插在了我前面,我只向后让,给他腾地方。接着又有一个人插在了我前面,M在远处看着我,然后悄悄走到这个一直让人占她便宜的女孩身边,也插进队伍。他想这女孩的谦让是怎么回事?他不知这是不是好事情,她对占她便宜的人们如此懒得计较。然后他转脸向我,心里打算结束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恋爱,和这女孩恋爱。在冻带鱼浓重的腥臭中,M和我就那么定了。那是一场漫长的恋爱。双方损耗都很大。M一直想弄清我的谦让乖巧是怎么回事。他甚至起了颇大的疑心。他开始对我心里不踏实。我接受一些男人的殷勤,其中是好色也好,是真心发痴也好,我都随他们去。我懒得纠正他们。M的小心眼使他专注,他不敢分心,怕我懒得拒绝这些男人,而让他们真占了便宜去。那样吃亏的就是他了。他决心结束这场持久的恋爱,和我结婚。婚姻使我们发现,M和我那么玩得来,我们的学校离得很远,每天很晚聚在地铁站,从终点乘到终点,直到地铁停运。他第二年终于有了间房,我开始用一只电饭煲烧出一桌一桌酒席,供一屋一屋的熟人来吃。我们都属于一直可以读书读下去,一离开校园就觉得自己极废物的那类人。钱都是靠读书挣来的,虽然少得可怜,但除此之外我们不知其他任何谋生途径。M和我的生活越来越安宁。接着我开始有了种嗅觉。我开始抄检他的日记和通讯录。疑迹是不少的,我撒起泼来,我和他先后打算放弃安宁的日子。其实我自己也不知该拿越来越安宁的生活怎么办。M的每次外出对于我都是一段暗战,我被那些藏在暗中的女人们弄疯了。终于,我的一夜刑讯有了结果,M说,是的。那时我们刚到美国。多么不地道:在异国他乡给我来了这一手。
M说:“别闹了。我得活下去,我得有温柔。”
我的温柔呢?好像我该对我丧失的温柔负责?他不管我,重复那两句话:“我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从此我们有了另一种安宁。那种稍有和颜悦色就唬着对方的安宁。那段安宁挺棒,M写完了论文,我得到一连串的“A”。乘着那段安宁,M还写了不少散文,我从打得齐整的稿面上认出不同的纤纤素手或流利或夹生的电脑打字。她们还为他理发,为他买袜子、衬衫、线衣,使他常常五颜六色,风格迥异。一个陌生的、充实的M渐渐没了我的份儿。
他看着此刻庞大的我,离婚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使他不自在。他说:“其实我还是很爱你的。”我微微一笑,曾经任人插队、任人献殷勤的态度又回来了。他又说:“还是争取把学位念完吧。你比我强,英文混混就混这么好。念出学位,将来……我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