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当出门期问,我请劳拉来串门。劳拉的中国名字我忘了。她对我和亚当又搞到一块的事实不加追究。她认为亚当那么富有,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像我这样慢慢敲他一笔再离开。我和她坐在便餐室闲扯,菲比不时把她的娃娃衣服剥下来,让我再替它们穿上去。菲比有十来个这样的时装娃娃,头发也可以拆开,不断给它们换发型。菲比要我把娃娃甲的衣服给娃娃乙穿,依次轮替。她摸到一个娃娃穿上了另一个娃娃的衣裙,便会有一刹那的惊喜,长长叹一口气,眉毛向上扬起。然后她又跑到劳拉那儿,请劳拉做同一件事。劳拉做了一会儿就开始偷懒。她觉得和这个无法沟通的孩子每天这样相处,比较腻味。但她知道,要好好敲亚当一笔,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看你对她挺无所谓的。”劳拉说,下巴指指菲比。我笑笑。
“她越长越像你。”
“是吧?”我说,“菲比比我好看多了。其实菲比很聪明。你知道海伦?凯勒吗?要是能找到那样的好老师,菲比会是第二个海伦。这样的孩子内心都特别丰富,你看她的表情——你看哪个孩子的表情像菲比这么内向、成熟……”我也老王卖瓜起来,却马上意识到我说服不了劳拉。我说服不了任何人。菲比没剩下多少健全了,劳拉对她的怜悯中明显掺了嫌弃。这个自己和自己永远捉迷藏的菲比,她的存活赖以人们对她的忍受。她在我和劳拉之间重复地来回跑,渐渐发出一股令人难堪的气味。
我把菲比赶紧抱进浴室。近五岁的菲比个头不小,已很难买到尺寸合适的尿布。劳拉恶心地微微龇牙咧嘴。
“怎么还不会用马桶?你该训练她用马桶啊!”
我说这不是菲比的错:我应该按钟点领她去坐马桶。我手脚极其麻利,很快把菲比冲洗干净,又从毛巾柜里取出一条消过毒的浴巾,裹在菲比身上。黑色大理石的浴室地面上,用过的浴巾五颜六色扔了一地。菲比一般每天要用十来条浴巾,每条浴巾都必须绝对无菌,否则她会过敏。我不知道菲比过敏起来会是什么样,但我对此毫无好奇心。因此我只能这样陪着她麻烦百出地活下去。
劳拉靠在浴室门口,脸上还是那个轻微的龇牙咧嘴。她已感到敲亚当一笔不是那么好敲的,或许是亚当在敲我一笔都难说。这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这样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看着我手忙脚乱,汗也从鼻头上冒出来。劳拉心里已有了总结:我这口饭不好吃,偌大个美国,原来哪里也找不到一口好吃的饭。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劳拉问。
我触到菲比的肋骨,她笑起来,两腿蹬动。这动作若发生在不满周岁的婴儿身上,是得体可爱的。我随着菲比笑着,任她两只脚踹在我腹上,胸上。我尽量使它成为一件有趣的事,尤其在劳拉认为我其实挺受罪、为我愤愤不平的这一刻。她和她丈夫的不富足,他们从牙缝里抠出买房的钱,吃减价鸡蛋喝过期牛奶,等等,这一切,同此刻的我相比,仍是优越,劳拉和我所有的女熟人一样,一旦感到自己的不如意便去找个比她境遇更坏的人来,这人的惨状总会给她一番难得的好心情,在美国我常常这样使女熟人们获得好心情。我曾有一度使她们心情不好,那是五年前,她们头次看见亚当的这所大屋,以及屋中大腹便便的我。
劳拉还靠在浴室门口,两个胳膊交叉在胸前。她看着我一块一块地从地上抬起浴巾,扔进洗衣筐,又去处理菲比沉甸甸的污秽尿布。突然想起刚才忘了在菲比两腿问扑粉,于是搁下手里的活去解那些半分钟之前才扣上的纽扣。劳拉说:“你够利索的,手脚那么快,我看着都头晕。”
她又说:“那时你跟M,怎么没要个孩子?”我笑笑。她的心情真好啊。
“我和M还常常碰头。”我突然说,我干吗和M还常常碰头?是他需要我还是我需要他?我干吗跟这女人说这个?我仔仔细细在菲比两腿间扑粉,把她翻过去、倒过来。菲比喜欢粉的清凉感觉,一动不动了,脸呆下来,全神贯注地享受。这期间劳拉在说M新夫人的坏话,说M常常有种受够了的眼神。劳拉是想让我的心情也好一下。我不信她的话,但我爱听它。我的心情确实为此好了一下。
劳拉走后我想到每晚九点跟律师通电话的约定。“你好吗?”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