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高亦陀进来,晓荷作出极镇定而又极恳切的样子,问了声“怎样?”
亦陀没理会晓荷,而看了看大赤包。她抬了抬眼皮。亦陀晓得女光棍是真着了急,而故意的要“拿捏”她一下;亦陀也是个软性的疯子。他故意作出疲乏的样子,有声无力的说:“我得先抽一口!”他一直走进内间去。
大赤包追了进去。晓荷仍旧在客厅里慢慢的走。他不屑于紧追亦陀,他有他的身分!
等亦陀吸了一大口烟之后,大赤包才问:“怎样?找到他们,啊,她,没有?”
一边慢慢的挑烟,亦陀一边轻声缓调的说:“找到了。二小姐说,今天不回来了。”
大赤包觉得有多少只手在打她的嘴巴!不错,女儿迟早是要出嫁的,但是她的女儿就须按照她的心意去嫁人。招弟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李空山抢去,她吃不消。她想不起一点自己的教养女儿的错误,而招弟竟敢这么大胆妄为,她不能不伤心。不过,招弟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还有可原谅。李空山是祸首,没有任何可原谅的地方;假若没有李空山的诱惑,招弟一定不会那样大胆。她把过错全归到李空山的身上,而咬上了牙。哼,李空山是故意向她挑战,假若她低了头,她就不用再在北平叫字号充光棍了。这一点,比招弟的失足还更要紧。她知道,即使现在把招弟抢救回来,招弟也不能再恢复“完整”。可是,她必须去抢救,不是为招弟的名誉与前途,而是为斗一斗李空山。她和李空山,从现在起,已是势不两立!
“晓荷!”雷似的她吼了一声。“叫车去!”
雷声把亦陀震了起来。“干吗?”
一手插腰,一手指着烟灯,大赤包咬着牙说:“我斗一斗姓李的那小子!我找他去!”
亦陀立了起来。“所长!是二小姐倾心愿意呀!”“你胡说!我养的孩子,我明白!”大赤包的脸上挂上了一层白霜;手还指着烟灯,直颤。“晓荷!叫车去!”晓荷向屋门里探了探头。
大赤包把指向烟灯的手收回来,面对着晓荷,“你个松头日脑的东西!女儿,女儿,都叫人家给霸占了,你还王八大缩头呢!你是人不是?是人不是?说!”
“不用管我是什么东西吧,”晓荷很镇定的说:“咱们应当先讨论讨论怎样解决这件事,光发脾气有什么用呢?”在他的心里,他是相当满意招弟的举动的,所以他愿意从速把事情解决了。他以为能有李空山那么个女婿,他就必能以老泰山的资格得到一点事作。他和东阳,瑞丰,拜过盟兄弟,可是并没得到任何好处。盟兄弟的关系远不如岳父与女婿的那么亲密,他只须一张嘴,李空山就不能不给他尽心。至于招弟的丢人,只须把喜事办得体面一些,就能遮掩过去,正如同北平陷落而挂起五色旗那样使人并不觉得太难堪。势力与排场,是最会遮羞的。
大赤包楞了一楞。
高亦陀赶紧插嘴,唯恐教晓荷独自得到劝慰住了她的功劳。“所长!不必这么动气,自己的身体要紧,真要气出点病来,那还了得!”说着,他给所长搬过一张椅子来,扶她坐下。
大赤包哼哼了两声,觉得自己确是不应动真气;气病了自己实在是一切人的损失。
亦陀接着说:“我有小小的一点意见,说出来备所长的参考。第一,这年月是讲自由的年月,招弟小姐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过错。第二,凭所长你的名誉身分,即使招弟小姐有点不检点,谁也不敢信口胡说,你只管放心。第三,李空山虽然在这件事上对不起所长,可是他到底是特高科的科长,掌着生杀之权。那么,这件婚事实在是门当户对,而双方的势力与地位,都足以教大家并上嘴的。第四,我大胆说句蠢话,咱们的北平已经不是往日的北平了,咱们就根本无须再顾虑往日的规矩与道理。打个比方说,北平在咱们自己手里的时候,我就不敢公开的抽两口儿烟。今天,我可就放胆的去吸,不但不怕巡警宪兵,而且还得到日本人的喜欢。以小比大,招弟小姐的这点困难,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地方,或者反倒因为有这么一点困难,以后才更能出风头呢。所长请想我的话对不对?”
大赤包沉着脸,眼睛看着鞋上的绣花,没哼一声。她知道高亦陀的话都对,但是不能把心中的恶气全消净。她有些怕李空山,因为怕他,所以心里才难过。假若她真去找他吵架,她未必干得过他。反之,就这么把女儿给了他,焉知他日后不更嚣张,更霸道了呢。她没法办。
晓荷,在亦陀发表意见的时候,始终立在屋门口听着,现在他说了话:“我看哪,所长,把招弟给他就算了!”“你少说话!”大赤包怕李空山,对晓荷可是完全能控制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