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亦陀用凉茶漱了漱口,啐在痰盂里,而后这么叫,“所长,毛遂自荐,我当大媒好了!事情是越快办越好,睡长梦多!”
大赤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的揉着胸口,她的心中憋得慌。
亦陀很快的又呼噜了一口烟,向所长告辞:“咱们明天再详谈!就是别生气,所长!”
第二天,大赤包起来的很迟。自从天一亮,她就醒了,思前想后的再也闭不上眼。她可是不愿意起床,一劲儿盼望招弟在她起床之前回来,她好作为不知道招弟什么时候回来的样子而减少一点难堪。可是,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招弟还没回来。大赤包又发了怒。她可是没敢发作。昨天,她已经把晓荷骂了个狗血喷头,今天若再拿他出气,似乎就太单调了一些。今天,她理当从高第与桐芳之中选择出一个作为“骂挡子”。但是,她不能骂高第,她一向偏疼招弟,而把高第当作个赔钱货,现在,给她丢人的反倒是她的心上的肉,而不是高第。她不能再激怒了高第,使高第也去胡闹八光。她只好骂桐芳。但是,桐芳也骂不得。她想象得到:假若她敢挑战,桐芳必定会立在门外的大槐树下去向全胡同广播招弟的丑事。她的怒气只能憋在心里。她巴结上了李空山,得到了所长的职位与她所希冀的金钱与势力,可是今天她受了苦刑,有气不敢发泄,有话不敢骂出来!她并没有一点悔意,也决不想责备自己,可是她感到心中象有块掏不出来的什么病。快晌午了,她不能再不起来。假若她还躺在床上,她想那就必定首先引起桐芳的注意,而桐芳会极高兴的咒诅她就这么一声不响气死在床上的。她必须起来,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无耻争取脸面。
起来,她没顾得梳洗,就先到桐芳的小屋里去看一眼。桐芳没在屋里。
高第,脸上还没搽粉,从屋里出来,叫了一声“妈!”
大赤包看了女儿一眼。高第,因为脸上没有粉,唇上没有口红,比往日更难看了些。她马上就想到:招弟倒真好看呢,可是白白的丢掉了。想到这里,她以为高第是故意的讽刺她呢!她可是还不敢发脾气。她问了声:“她呢?”“谁?桐芳啊?她和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也许是看招弟去了吧?我听见爸爸说:去看新亲!”
大赤包的头低下去,两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第往前凑了两步,有点害怕,又很勇敢的说:“妈!先前你教我敷衍李空山,你看他是好人吗?”
大赤包抬起头来,很冷静的问:“又怎样呢?”高第怕妈妈发怒,赶紧假笑了一下。“妈!自从日本人一进北平,我看你和爸爸的心意和办法就都不对!你看,全胡同的人有谁看得起咱们?谁不说咱们吃日本饭?据我瞧,李空山并不厉害,他是狗仗人势,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才敢欺侮咱们。咱们吃了亏,也是因为咱们想从日本人手里得点好处。跟老虎讨交情的,早晚是喂了老虎!”
大赤包冷笑起来。声音并不高,而十分有劲儿的说:“呕!你想教训我,是不是?你先等一等!我的心对得起老天爷!我的操心受累全是为了你们这一群没有用的吃货!教训我?真透着奇怪!没有我,你们连狗屎也吃不上!”
高第的短鼻子上出了汗,两只手交插在一块来回的绞。“妈,你看祁瑞宣,他也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可是一点也不……”她舐了舐厚嘴唇,没敢把坏字眼说出来,怕妈妈更生气。“看人家李四爷,孙七,小崔,不是都还没饿死吗?咱们何必单那么着急,非巴结……不可呢?”
大赤包又笑了一声:“得啦,你别招我生气,行不行?行不行!你懂得什么?”
正在这个时节,晓荷,满脸的笑容,用小碎步儿跑进来。象蜂儿嗅准了一朵花似的,他一直奔了大赤包去。离她有两步远,他立住,先把笑意和殷勤放射到她的眼里,而后甜美的说:“所长!二姑娘回来了!”
晓荷刚说完,招弟就轻巧的,脸上似乎不知怎样表情才好,而又没有一点显然的惭愧或惧怕的神气,走进来。她的顶美的眼睛由高第看到妈妈,而后看了看房脊。她的眼很亮,可是并不完全镇定,浮动着一些随时可以变动的光儿。先轻快的咽了一点唾沫,她才勇敢的,微笑着,叫了一声“妈!”大赤包没出声。
桐芳也走进来,只看了高第一眼,便到自己的小屋里去。“姐!”招弟假装很活泼的过去拉住高第的手,而后咯咯的笑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笑的什么。
晓荷看看女儿,看看太太,脸上满布着慈祥与愉快,嘴中低声念道:“一切不成问题!都有办法!都有办法!”“那个畜生呢?”大赤包问晓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