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我刚到美国,整天“累呀累呀”地活。学校的电梯一样地挤,我嫌,也怕人嫌我。打工的热汗蒸着我,连自己都嗅出一身的中国馆子味。我总是徒步上楼,楼梯总是荒凉清静,我总在爬楼梯之间拿出木梳,从容地梳头,或说将头发梳出从容来。我不愿美国同学知道中国学生都这样一气跑十多个街口,从餐馆直接奔学校,有着该属于牲口的顽韧。
梳好头发,我总是掏出小镜照照,看所有的狼狈、慌乱是否都被清理掉了。一个人从我身边擦过。他说“抱歉。”我也说:“抱歉。”其实谁也没碍谁的事。看回去,楼梯上只剩他的背影了。还有他的一头白发。是黑发没白透的那种,是不该白的那种。我知道这白发之下不该是张老脸,可怎么也想不到它那样年轻。我的惊异似乎带了声响,引他怔怔朝我看过来。他眼睛很像婴儿,大、干净,却看不远似的。所以我怀疑他是否真看见了我。他没有常见的美国人的咋唬的健壮,以及他们社会崇尚的搀着流痞的乐观。一种脆弱和消极,欧洲南部人那种,使他的形象产生了刹那的魅惑。他的样子也是惊讶的。我值得那番惊讶吗?
这样,我俩的短暂交锋在一点儿难为情中收住了。常有那种情形:一个没名堂的邂逅会让你的精神荡起来,悠几下。这就是那个荡悠。我慢慢拾级而上,觉得自己可不是还没让这美国日子累死,还会时时有这类荡悠。
电影文学课不是教写剧本,而是教卖剧本。据说懂得怎样卖,才有劲头去写。我改选“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了。改课当天有几个学生恰从“十九世纪”改到电影文学。问怎么啦,其中一人说:“操,那个老师。”我追问,他们没说清什么。几个都是男的,怕我吃不消似的,只笑笑。相互间,他们的笑有一点坏。
我要等一星期才能搞清他们笑里的那点坏是什么。
上课前半小时,我走进教室,大黑板下已有了个人。首先触着我眼睛的是那白发。他似乎在打盹,脸是埋住的,白发像朵蒲公英。他已看见了我,两只大黑眼里剩的半个盹,一下也褪尽了。他不是坐,而是蹲在椅子上。竟然有人能单薄到把自己团进那把椅子。
“是李……芷吗?”他说。发着愁念出了我的名字。
“对的。”我说。我知道他就是老师,当然把新改课到他班级的学生姓名弄得很清楚。
他说他叫帕切克。我说很高兴认识他。过场话总这些,里面是没有真情绪的。他看我忙:放下书包,拿出字典、笔记本。他顶多二十八,顶多顶多了。和系里其他教师一样,他也穿宽大的裤子,一种脏颜色的衬衫。从某个角度看,他的白发部分被黑发掩了,换个角度,又白得很透。我突然想到,这头发会不会是一夜间白掉的呢?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让个男人一夜间枯了头发。焦虑和疲惫?难道还有比凄惶地跑到美国、半老了才开始学语学步的中国人更甚的焦虑和疲惫?
这时他却说:“你学不下来我的课。”他非常温和诚恳。
“为什么?”我被他这话吓一跳。
“你英语很差。”
我一下子不怕了。激我进取的东西就够多了:孤立。生疏、贫困,让我每天热情饱满地生活的几乎是愤恨。你小瞧我,你就成全了我。“那咱们试试?!”我很慢地说。我注意到美国人在愤怒时往往慢慢地说话,效果是戏剧性的。
“你一小时的最大读书量?”
“二十页。”其实最多十五页,那谎报的十页,我不睡觉也给你拼出来。
“二十页。”他说,“所以,这就是我担心的——二十页怎么行。还有理解力呢?英文是世界上最微妙的语言。”
进来了四个学生,帕切克看看表,对教室里统共五个人说:“上课了。”
有人对如此空寥的教室不安了,小声打问什么。帕切克却从椅子上站起,就那么高高立在椅子上。我们五个学生飞快传了个眼色,不知他在玩什么。终于他说话了。
“我恨透了教书,最好你们都走光,我就不用教书了!可以回家去,写我的小说。写到水没了、电没了,房东把我扔出去,不是我完,就是小说完,反正会完!教书是绝境中的生路,因为有它,什么也完不了!你们都走吧,为什么不呢?然后学校就把这个班取消了。对我说:这是你最后一张工资支票,六百块。一条生路多便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