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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春(2)

时间:2012-06-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郭沫若 点击:

 他说:“贺君真是有趣的人,他说过他自己是‘龙王’呢!”
 ——“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去年暑假的时候了,我们都是住在海岸上的。贺君有一天早晨在海边上捉了一个小鱼回来,养在一个大碗里面。他养了不多一刻,又拿到海里去放了。他跑来向我们指天画地地说,说他自己是龙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鱼,原来是条龙子。他把他这条龙子一放下了海去,四海的鱼鳞都来朝贺来了。我们听了好笑。”
 ——“恐怕他在说笑话罢?”
 ——“不,他诸如此类疯癫识倒的事情还很多。他是有名的吝啬家,但是他却肯出不少钱去买许多幅画,装饰得一房间都是。他又每每任意停一两礼拜的课,我们以为他病了,走去看他时,他才在关着门画画。”
 ——“他这很象是位天才的行径呢!”我惊异地说了,又问道:“他画的画究竟怎么样?”
 白羊君说道:“我也不晓得它的好歹,不过他总也有些特长,他无论走到什么名胜地方去,他便要捡些石子和蚌壳回来,在书案上摆出那地方的形势来做装饰。”
 白羊君愈是谈出贺君的逸事来,我愈觉得他好象是一位值得惊异的人。我们从前在中国同学的时候,他在下面的几班,我们不幸也把他当着弱小的低能儿看了。我们这些只晓得穿衣吃饭的自动木偶!为什么偏会把异于常人的天才,当成狂人、低能儿、怪物呢?世间上为什么不多多产出一些狂人怪物来哟?
 火车已经停过好几站了。电灯已经发了光。车中人不甚多,上下车的人也很少,但是纸烟的烟雾,却是充满了四隅。乘车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层油糊,有的一人占着两人的座位,侧身一倒便横卧起来;有的点着头儿如象在滚西瓜一样。车外的赤色的世界已渐渐转入虚无里去了。

 三
 “Moji!Moji!”①

 ①作考原注:“门司!门司!”
 门司到了,月台上叫站的声音分外雄势。
 门司在九州北端,是九州诸铁道的终点。若把九州比成一片网脉叶,南北纵走诸铁道就譬比是叶脉,门司便是叶柄的结托处,便是诸叶脉的总汇处。坐车北上的人到此都要下车,要往日本本岛的,或往朝鲜的,都要再由海路向下关或釜山出发。
 木履的交响曲!这要算是日本停车场下车时特有的现象了。坚硬的木履踏在水门汀的月台上,汇成一片杂乱的噪音,就好象有许多马蹄的声响。八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时候,每到一处停车场都要听得这种声响,我当时以为日本帝国真不愧是军国主义的楷模,各地停车场竟都有若干马队驻扎。
 我同白羊君下了车,被这一片音涛,把我们冲到改札口②去。驿壁上的挂钟,长短两计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个正九十度的直角了。

 ②日语车票谓之“札”,改札口即车站的检票口。
 出了驿站,白羊君引我走了许多大街和侧巷,彼此都没有话说。最后走到一处人家门首,白羊君停了步,说是到了;我注意一看,是家上下两层的木造街房,与其说是病院,宁可说是下宿①。只有门外挂着的一道辉煌的长铜牌,上面百黑漆的“养生医院”四个字。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普通客栈。
 贺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楼下,是间六铺席子的房间②正中挂着一盏电灯,灯上罩看一张紫铜色包单,映射得室中光景异常惨淡。一种病室特有的奇臭,热气、石炭酸气、酒精气、汗气、油纸气……种种奇气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护妇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脉。我们进去时,她点头行了一礼,请我们往邻接的侧室里去。

 ②作者原注:日本庄房以席面计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
 侧室是三铺席子的长条房间,正中也有一盏电灯,靠街窗下有张小小的矮桌,上面陈设有镜匣和其他杯瓶之类。房中有脂粉的浓香。我们屏息一会,看护妇走过来了。她是中等身材,纤巧的面庞。
 ——“这是S姑娘。”
 ——“这是我的朋友爱牟君。”
 白羊君替我们介绍了,随着便问贺君的病状。她跪在席上,把两手叠在膝头,低声地说:
 ——“今天好得多了。体温渐渐平复了。刚才检查过一次,只不过七度二分③,今早是三十八度,以后怕只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只是精神还有些兴奋。刚才才用了催眠药,睡下去了。”

 ③作者原注:摄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简略语。
 她说话的时候,爱把她的头偏在一边,又时时爱把她的眉头皱成“八”字。她的眼睛很灵活,晕着粉红的两颊,表示出一段处子的夸耀。
 我说道:“那真托福极了!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传染病,那就不容易望好呢。”
 ——“真的呢。——倒是对不住你先生,你先生特地远来,他才服了睡药。”
 ——“病人总得要保持安静才好。……”
 白羊君插口说道:“S姑娘!你不晓得,我这位朋友,他是未来的doctor①他是医科大学生呢!”

 ①小作者原注:医生。
 ——“哦,爱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我真喜欢学医的人。你们学医的人真好!”
 我说:“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杀人不偿命罢了。”
 ——“啊啦!”她好象注意到她的声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哪有……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四
 辞出医院,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上楼,通过一条长长的暗道,才走进了白羊的寝室。扭开电灯时,一间四铺半的小房现出。两人都有些倦意,白羊君便命旅馆的女仆开了两床铺陈,房间太窄,几乎不能容下。
 我们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谈了些贺君的往事,随后他的话头渐渐转到S姑娘身上去了。他说他喜欢S姑娘,说她本色;说她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孤人;说她是生在美国,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国的;说她是由日本领事馆派人送回国的,回日本时才三岁,由她叔母养大,从十五岁起便学做看护妇,已经做了三年了;说她常常说是肺尖不好,怕会得痨症而死。……他说了许多话,听到后来我渐渐模糊,渐渐不能辨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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