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开始的时候,那个名叫棉棉的女子,在小说里不无阴郁地说,我把垃圾吃下去,变成糖。
这个比喻很形象,让人可以想像那艰难的吞咽和努力的转化,我觉得它同样可以代表1641年,秦淮女子董小宛抵死追随冒辟疆时的心声,尽管她本人可能更喜欢严蕊的“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不是每个人都能清楚地了解自己并做出精准的总结,具体到董小宛身上,她只要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就足够了。
故事要从1639年说起,正值三年一度的乡试大比之年,四方考生云集于秦淮河畔,多年的苦读等待着经受朝廷的挑选。对于他们,这不完全是一个“黑色七月”,考场贡院与当地最上档次的风月场所旧院仅隔盈盈一水,城市规划者为谁已无从追考,我们无法得知他是不是一个才子佳人戏的爱好者。
这种格局无疑令书生们十分满意,大考的压力亟待缓解,成功或失败带来的心理剧变亦需释放的途径,更不用说风流本来就是才子的最重要标志之一,东山谢公携妓出游的姿态,向来为文人们乐于效仿。
一时间,秦淮两岸,珠帘高卷,红袖相招,金摇翠闪,丫鬟们捧出晚妆的胭脂水,倒入河中,画楼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一痕痕沉厚的水波。
冒襄也就是冒辟疆正是这些考生中的一个,不同的是,他的身世背景在其中堪数上流。作为如皋城里的佳公子,又早早赢得才名,他当然不会像那些穷酸,满怀热情地去兜揽些大路货,从他爷爷那辈起,就喜涉足烟花之地,他自知佳人决不会上市吆喝,而是像空谷幽兰,藏身于幽僻之地,一来是为自矜身价,二来知道真正的风流佳客,往往着迷于寻找的过程,这和灰姑娘要在十二点之前消失属一个原理,男人也许会看轻一个女人,却不会看轻自己那千辛万苦的跋涉搜寻。
扯远了,总之,冒公子发现董小宛不是通过市场,而是通过文人之间的小众传播。
当时,他和陈慧贞、方以智、侯方域合称为“四公子”,跟《流星花园》里的F4差不多,四个人皆英俊多金,还都比道明寺们有文化。一说到文化,难免又跟风流挂上钩,这天冒襄跟方以智碰面了,后者告诉他,秦淮河畔新近出了个新秀,名叫董小宛,才色为一时之冠。
尽管此前冒襄亦有欢场相好若干,但他是一个好奇的人,当即前去寻访,然而这董小宛虽是风月中人,却不喜欢南京的浮躁空气,全家去了苏州。
不久,冒襄落榜,英雄的眼泪需翠袖红巾揾去,才子的郁闷亦要在浪游中排遣,他来到苏州,立即打听小宛何在,却听说她逗留洞庭,尚未归来。
他当然不会因此寂寞,再说董小宛虽艳名颇著,也非首屈一指的头牌,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恍兮惚兮之间,越发如神女仙娃,牵人神往了。冒襄盘桓于其他名妓之间,仍心心念念着要一睹小宛的芳容,临走时特地又来到董家,这一回,居然让他见着了。
她当时薄醉未醒,稍后还要出门,两个场子的间隙给冒襄惊鸿一瞥,留下这样的印象: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冒辟疆说,余惊爱之。
这是他们初相遇,一个浑然不觉,一个仿佛有意,然而在欢场之中,这样的小小心动只怕日日上演,对于冒襄这样的文化人来说,游戏花丛的乐趣决不只是男女间的那点子事,更多的在于暧昧与情欲之间,那微妙的起承转合,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把色情变成情色,把商业变成文艺,好在文人们燃点普遍不高,很容易完成这种置换。
纵然不算情有独钟,倒也颇有好感,第二年夏天,冒襄到扬州朋友家度假,还惦记着顺道来看董小宛,闻听她人在杭州,又要出游黄山白岳而作罢。又过了半年,他去江西探亲,路过苏州,她还在黄山未归。就这么阴差阳错着,她成了他一个未了的心愿。
心愿归心愿,眼下欢场里,最走红的,是一个名叫陈圆圆的女子,冒襄跟了朋友去看,果然不同凡响: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除了美貌,人家还有才艺,能将最俗的剧种唱得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死欲仙。
曲终人散之后,大风忽起,陈圆圆要驾小舟而去,冒襄暗中牵住她的衣袖,想与她订下一个约期,陈圆圆说半个月之后,一起去看梅花吧,冒襄说他没法停留那么长久,陈圆圆说,那就等八月你归来,我与你一同去虎丘赏桂。
然而那是乱世,战火纷飞,匪盗蜂起,这江南一隅虽还保持着暂时的安宁,却早已没了王法规矩,个人的小愿望是如此无力,纵然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承诺,都会沦为一句空言,冒襄与陈圆圆这随口一约,亦只能视为当时气氛下,一句应景的话罢了。
等冒襄省亲归来,听到的是陈圆圆被势家抢走的消息,他不由一声叹息,却也未有任何作为。
这种时候,所谓的“公子”就成了一个虚名,他爹虽是四品大员,在朝廷里并不怎么吃香,否则就不会在战争如火如荼时候,被调到已破之襄阳送死,他正忙着把老爸从这个死局里弄出来,哪顾得上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
也不是不遗憾的,他跟朋友谈起陈圆圆,不是叹息她红颜薄命,而是感慨自个佳人难再得,朋友大笑,说老兄你搞错了,被抢走的是个假的,陈圆圆本人就隐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看望。
他又见到了陈圆圆,四目相对间,她微笑,你来了!你不就是雨夜舟中与我订下约期的那个人吗?
她请他去家中喝茶,还去拜访他的母亲,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那回她是众星捧月且无所求,冒襄他们想见她一面都要提前预约;这次她刚刚遭到惊吓,急于托付终身,而这斯文男子翩然前来,他的微笑犹如前世的温暖,她来不及铺陈谋划,大约也自恃貌美,一来一往之后,她猝然提出,要将终身托付与他。
他大骇,朝后退了一步,笑道,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父亲尚在兵火中,我回去之后,当弃妻子以殉,几次看望你,不过是无聊闲步耳,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不然倒耽误了阁下。
亏他还这多情才子,措词竟如此生硬。难道冒公子真的不会说话?非也非也,他说这话,其实别有用心,这么说吧,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这番铿锵之语的听众,不只是陈圆圆,还有后世读者,以及,他自己。
我们要是单把冒襄视为一风流公子,那就实在太小看了他,事实上,他对自己另有定位。他一生信奉关公,这种信奉后来还影响了董小宛,这个以后再说,现在我们要说的是,一个信奉关公的男人,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是怎样的?
似乎关公是最受中国人拥戴的偶像,关公庙遍布中华大地是其一,就是那些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于关公的推崇的国人,他们心中的道德完人也靠近他的形象。
忠诚、缄默、看重兄弟,轻视女色——传说貂禅就是死与关公手下,因他在某一夜看见这绝色佳人徘徊于月光之下,不由心旌摇曳,却在关键时刻刹住了车,斗私批私一瞬间之后,他想到,若是大哥刘备被这女子迷住,岂不坏了大事?他于是在月下将那女子杀害,成功地将又一桩红颜祸水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
中国的道德就是这么极端,一说忠诚就是文死谏武死战,一说远离女色马上就要对女人分外刻薄,谁都贪生怕死,前面那条做起来不易,后面那条成本不高,所以历来有理想的人都少不了要标榜一下,起码不能表现得对女人太好。
冒襄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可他同时并不愿意放弃风流好色的才子形象,最后,他给自己这样的定位:虽然在女人堆里混,但他可不像宝玉那么没出息,把女人看得那么珍贵神圣,他不过是玩玩罢了,捎带着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的话,叫“流连声酒”,惭愧里掺着得意,与说到忠孝的严肃迥然不同。
有知己这样评价他:辟疆平生无第三事,头上顶戴父母,眼中只见朋友,疾病妻子无所恤也。可是光知己知道还不够啊,冒襄还得跟全世界表白,陈圆圆的求嫁,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面对这等美人,他还能够把话说得无情而绝对,日后自己想起都会骄傲,略略可与关公月下杀貂禅相媲美了。
只是有点冲撞佳人,这也不是问题,前面说了,中国的道德完人,都是不用对女人太好的,越不好,就越显得品德高尚,男性社会发展了那么多年,女人早已他们设计的道德面前归心低首,男人越是踩踏女人,就越显得形象高大,她们心悦诚服地匍匐于他的美德之下,为渺小的自己有幸与这样的伟人对话而感激莫名。
现在,陈圆圆就被他感动了,她不计较他对自己的不逊,温柔地表示愿意等到尘埃落定,话说到这个份上,冒襄也已表演完毕,再拒绝就没道理了,况且陈圆圆又是那么美——冒襄说了:外遇之女色,不必过求其美;若以作姬妾,则不可不求其美。那意思是,外遇的女色,犹如走大街上,口渴了,随手取用的一次性杯子,寒碜一点没关系,娶回家的姬妾,则如收藏的瓷器,那就得挑三拣四了。陈圆圆够美,具有一定的收藏性,于是,他顺水推舟,随口应下,陈圆圆“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冒襄也随口做了几句诗,算是皆大欢喜。
那之后冒襄一直在东奔西走,要把老爸从死局里扒出来,将陈圆圆撂在那里,借张爱玲的说法,把她当成冰箱里的一尾鱼,她屡屡致信,他音讯全无。
但是,这尾鱼不是没有其他人盯着的,否则陈圆圆不会着急求嫁,势家——不知道是田贵妃还是周皇后的父亲——卷土重来,这次她没有逃掉,陈圆圆的粉丝不愿意了,举行了上千人的大集会,把陈圆圆抢了回去。
一心要把陈圆圆抢来派用场的势家开动脑筋,利用起国家机器,他们喊来当地政府官员,好一通威胁利诱,在政府的帮助下,重新把陈圆圆纳入朱门。
侯门一入深似海,比侯门更深不可测的,是命运,如果说从前的生涯如同在溪流河道里随波逐流,日后惊心动魄的际遇,则是沉浮于黑暗汹涌的汪洋大海之上,我这数百年后的同性,想到这些也不免生出些怜相惜玉之心。事件发生十天之后,和她有过婚约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父亲的事算是有些眉目了,不日即可调往安全地带,然而,这旧游之地却已是人去楼空。听说了前后经过,他也大大地惆怅了一番,但很快,他的道德理想帮他解脱出来,他慨然道,我为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陈圆圆和他老爹真就这么对立?又不是明媒正娶,需要N多的准备,从后来的文字看,他的妻子亦很贤淑,一切并不太费周折。
是他自己没想好,即使陈圆圆没有被势家抢走,他也不一定就会带她走,嫖娼是零售,纳妾是批发,算一算好像前者更合算,一旦厌烦了还可以再换一家,他为什么要无端端地把自己套牢,做这桩折本买卖?就算陈圆圆属于有收藏价值的名瓷,但从他和董小宛的交往过程看,他不是一个习惯于冲动购物的人,对着橱窗心动一下可以,被卖家一撺掇,还会随口允诺,但离掏钱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冒襄这次来,没准还是“看看,我再看看”。
也许会有看官怪我刻薄,人家冒襄明明是很长情的样子嘛,多年之后,他跟子侄辈的陈维松谈起陈圆圆,这样感叹: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慧心纨质,澹秀天然,平生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康熙十八年,冒襄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说起他跟陈圆圆的一段情,仍然遗恨不已。
遗憾应该是有的,得不到才是最好的,这一点女孩子最有体会,你看上了一件衣服,犹豫着没有下手,隔天再来看,已经被别人买走,怎么着都有点失落。另一方面,冒襄怕也是以之为吹嘘的资本,陈圆圆的故事,因了吴伟业那首诗,已变成哀感顽艳的传奇,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是爱过我冒辟疆的哦,我要做孝子,只好放弃了她。如此一来,冒襄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道德与魅力的双料冠军。
不是所有的怀念都是柔情凝成,有的是情感消费,有的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冒襄应属于后者,闻听柔弱如花的陈圆圆几进几出,陷入这样无法预测的命运,他只有郁闷,没有疼痛,而且仅郁闷了大半天,当晚,跟着他那堆朋友散心去了。
那只寻欢作乐的小船,在夜晚的苏州城漂流着,在某个小桥边,一座精致的小楼如临水照花,嗅觉灵敏的冒襄马上就发现了什么。他打听这是哪里,谁住在这儿?朋友答是董小宛的住处。
陈圆圆立马抛到九霄云外,他说“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倒是他那位朋友有点迟疑,劝阻说,前两天董小宛也被吓着了,生了一场大病,而且她母亲刚刚去世,这会儿还不见客。但冒襄信心满满,坚持拜访,敲了好半天门,小楼上灯光亮起,房门打开了。
董小宛正躺在床上,帘帐垂下来,药饵满榻,,她沉吟着问他们从哪里来,冒襄提起那一次晤面,记忆被唤起,董小宛落下眼泪,说当年虽然只是一面,但我母亲一直对您极口称赞,惋惜我未能与您盘桓,今天看见您,又想起了我的母亲。说着,她掀起帘子,深深地打量冒襄,请他坐到自己床边。
聊了一会儿,冒襄告辞,董小宛急忙挽留,说她病了这些多天,寝食皆废,今天一见冒公子,便神怡气旺。《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说白流苏是医他的药,在小楼上的这个夜晚,冒襄似乎也具此功效。
家人端上酒菜,董小宛频频进酒,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是令人贪恋的缱绻辰光,可惜冒襄第二天要派人赶往襄阳,把好消息告诉父亲,不能回去太晚。他告辞,董小宛温存挽留,直到实在不能停留之际,才放他离去,行前相约着明天再来辞别。
在冒襄,这又是随口的一句话,第二天,他打算就那么算了,但朋友和仆人都觉得不合适,他才又乘舟来到董小宛家中。
董小宛正伏在窗口凝眸等候,一见冒襄的舟船靠近,便疾趋登船,冒襄说他即刻就要出发,董小宛回答她已经收拾好了,要乘舟送君一程。
这一送就是二十七天,从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每天冒襄都在劝她回去,董小宛只是不肯,到了金山,她回望江流,发誓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却原来,董小宛和陈圆圆打的是一个主意,只不过她更决绝,更有办法。
说起来冒襄好像所向披靡,成堆美女哭着喊着要跟他,他出众的相貌、家世当然是方面,有朋友赞他为“东海秀影”,又说“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愿为贵人妻,愿为夫子妾者无数”。朋友话不无夸张,更重要的原因是,飘摇乱世,危机四伏,美女们纷纷被吓得花容失色,急于寻找下家,如同一场清仓大甩卖,像冒襄这种薄有资产的人,就被美女们视做自己一笔潜在的财富。
不过,董小宛跟陈圆圆又有不同,不知怎的,她欠下了大笔债务,我怀疑这是不会经营惹的祸,比如说做生意讲究市口好,她偏要从繁华的南京搬往相对清净的苏州,另外,还听说她父亲有不良嗜好,到底是什么原因,还望方家指教。
冒襄不愿意惹上这个麻烦,他提出三点难处,一是科考日近,二是父亲这一向滞留危疆,家里是一团乱麻,他回去始经理一切事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董小宛的债务及落籍之事,他没有办法帮她。
这是实话,也是借口,以他的家世,不是拿不出几千两银子,却不见得能很轻松地拿出来几千两银子。有一年他流年不利,幼子夭折,母亲生病,他怀疑是自个积德不够,发誓做一万件善事,做完七千件后,财力便有些勉强,最后那三千件,他借了纹银三百五十两才得以完成。
我们看古装剧,富家子动辄一掷千金,实在是编剧的闭门造车,《红楼梦》里,贾宝玉给秦钟扫墓尚且感到手紧,贾琏的梯己也不过区区几百两银子,大家族家大业大,往往实行企业化管理,银子再多,也不可能任由个人随意取用,公子小姐们,只能靠分内的几个月钱罢了,董小宛着实高估了冒公子的能量。
当然,若冒襄对董小宛有足够的爱,如后来钱谦益对柳如是那样倾己所出,不顾一切,此事也未必办不成,但这会儿的董小宛对于冒襄,不过是年三十来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所以,董小宛又高估了自己在冒公子眼里的分量。
但董小宛毕竟是董小宛,不答应?不要紧,纵然你心如铁石,我只管死缠烂打,在1641年的这个春天,董小宛拿出疯狂粉丝杨丽娟的劲头,和那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来了一场外柔内刚的死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