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八艳里的尤物,非顾媚莫属。
董小宛的孤注一掷让人不安,柳如是有才女的硬和锐,卞玉京太闷,马湘兰太冷清,李香君的原则性会反衬出某些男人的软弱,谁愿意自找不痛快?陈圆圆尽管温柔典雅,实际上是最让人摸不透的一位;寇白门倒是比较性感,一大把年纪仍然跟诸少年玩姐弟恋,可是有几人能够理解并承担她支离破碎的灵魂?中国的老女人再谈爱情,只会把自己和对方弄得尴尬。
只有顾媚,香喷喷,甜蜜蜜,余怀描述她的外表,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这还只是皮相,顾媚最具吸引力之处,在于她从内到外的轻盈,她轻盈盈地从男人的生命里飘过,犹如一朵粉红色的流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可是——谁真的能将她忘掉呢?
秦淮女子的出身,多是两种,或为生计所迫不得不,或是家中有做娱乐业的传统,没看到关于顾媚的背景资料,想来当是后者,因她一出场,身后便有一座华丽奢侈的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香烟缭绕,檐马丁当……已经让来者的听觉、视觉、嗅觉应接不暇,随后更有顾家美食精绝无双,凡此种种,构成一场隆重的感官盛宴,让来者轰然间不辨南北西东。眉楼的常客,文人余怀以隋炀帝的迷楼比喻之,这个生动的比喻得到了广大消费者的共鸣,迅速地流传开来。
耸立于桃花古渡旁的这座眉楼,也令顾媚与其他名妓有所区别,其他人或者加盟大的娱乐公司,或让家人做经纪人,干的,还都是单纯的娱乐明星,顾媚身为高档酒楼的法人代表,则兼任女企业家一角。明星可以耍大牌,使性子,在粉丝眼里那叫做酷,女企业家就要理性得多,所以,在关于顾媚身上,没有发生过冷若冰霜的桥段,她从来都是艳若桃李、笑眼迎人的。
另一方面,殷实的家底,使顾媚活得比较优裕从容,她掂得清自己的分量,站立的姿势便相对安稳,诚然,如一切女子一样,在凉风悠忽而过之际,心头也会细碎地浮起些身世之感,但风一过就散了,不会聚成一份沉甸甸的恨嫁之心。和她来往的男子,不担心被她讹上了,让男人感到安全的女人,无疑是受欢迎的。
身在秦楼楚馆,顾媚的状态更像一个有商界背景的大家闺秀,明朗而自有尺度,豪放而不失精明,抓一大把男朋友在手中,长袖善舞,姿态横生。
满世界的灰姑娘,除了做做南瓜变马车的白日梦外,就是把唯一的追求者记得刻骨铭心;略有几分姿色的轻浮美女,则得意于有那么几个男人会自己争风吃醋,最好大打出手;混到顾媚这个级别,无须以暴力证明魅力,她的本事是让所有的爱慕者坐到一个客厅里开沙龙,切磋文艺探讨人生,起码貌似心无芥蒂。
比如那位才子陈则梁,和另一位才子张公亮及冒辟疆等一共五人结盟于眉楼,算是至铁的盟友。除了这份交情外,陈则梁和张公亮还可互称一个“同情兄”——钱钟书的《围城》里,赵辛湄就这么称呼方鸿渐,他以为方与他都在追苏文纨。
不过,陈则梁的爱慕相对含蓄,他的定位是做顾的蓝颜知己,给冒辟疆的很多书信里,提到顾必称眉兄,显得见那份亲昵,却又略略地给中性化了。
假如缘分只有这么多,这是一个聪明的处理方式,与其弄得朋友都没得做,不如保持这个温度,走吧,走吧,就当她是个老朋友吧。张公亮就有点过分,他似乎以为顾媚爱上了自己,他有一首《结交行》,上来先把顾媚赞美了一番,来秦淮道上初见顾眉生,倭堕为髻珠作。本歌巴蜀舞邯郸,乃具双目如星复如月……看上去好像已经大为倾倒,诗人笔锋一转:何年曾识琴张名,痴心便欲掷红拂。顾我自憎瓦砾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负之。以兹君赠如意珠,我反长赋孤鸿辞。……却原来,前边对顾媚的赞美都是铺垫,目的是隆重地推出自己,曾在网上看某个俏皮MM讽刺一委琐男说,凡是跟他有关系的女人,都被他夸地像仙女下凡——倒别管是不是脸先着地。
不过,这套写作手法人家宋玉早就用过了,那篇无赖兮兮的《登徒子好色赋》里这么写道:我家隔壁有个美女,增一分太高,减一分太矮,敷粉太白,施朱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这么个美女趴在墙头上偷窥了我三年,我都没有搭理她……那么作者是何等的风流,看官您自个去想吧。
但宋玉因此落下了轻浮的名声,张才子比他成熟,解释道,他所以没有接这杯茶,原因乃是自惭形秽,这么一来,宋玉也扮演了,柳下惠的秀也做了,还显得谦虚内敛,而读者决不会真的就以为他是“瓦砾姿”——即使是,也一定有其他过人之处吧?不动声色间,实现了表扬与自我表扬的有机结合。
后来顾媚跟了龚鼎孳,张公亮还写诗道:昔年交会白门垂,亦有顾家女郎能修眉。江南秀气尽一室,至今秦淮之水异香澌。嘿嘿,这到底是谁在暗恋谁啊?容我不厚道一把,我得说,明明是这位可怜的张才子,在孤独地、无望地爱慕着那美丽的女人。虽然他诗里说得铿锵确凿,心里却明镜似的,顾媚那秋天的菠菜不只送给他一个人,那对于她,早就成了调节气氛的一种手段,见者有份,一个不落,她的眼风均匀地撒播到四方,不会只跟帅哥眉来眼去,让青蛙有向隅之感。
经常有美女抱怨没人追,也许她们的意思是,没有很多人追。有志做万人迷是好的,靠天吃饭是万万不能的,不要以为你的美貌就能让人家五体投地,每个人都很自恋,集我多年冷眼旁观来的经验,在人群里受欢迎的人,多半有办法先让别人自我感觉良好,人家和他们在一起时,感到自己是优秀的,出众的,惹人怜爱的,或是前途远大的,就像找到了一面特别可心的镜子,怎么照怎么好看,照着照着就上了瘾。
可以想像,当顾媚面对张公亮以及陈则梁,一定不是冷心黑面的,她柔媚的笑眼里都是鼓励,她清脆的嗓音里透着欢喜,当他离开,她也一定有办法传递出她的不舍和期期艾艾,那会儿,他怎么能够杀风景地想起“青楼惯技”四字?即使情知如此,心里只怕也难免一震,也许,她真的高看我一眼。
离我们更近一点的辰光,诗人徐志摩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电文,林徽因小姐跟他倾诉独自在美国的孤单苦闷,并说只有他的来电能让自己感到安慰。徐志摩心潮澎湃,连夜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第二天一早冲到邮局,那位经办人神情异样:先生,今天在您之前,已经有四个人给这位密斯林发去电报了。徐志摩一看名单,全是熟面孔,他找到那五个人对质,发现,五封电文的内容一模一样。
林解释说这是一个玩笑,其实它更像一种技巧,林徽因同样懂得,如何长久地让男人保持幻想,就像在驴子额前吊一串萝卜,看得见,吃不着,于是放不下,即使娶了别的女人,她仍然是他的床前那一片冰清玉洁的明月光。
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林徽因冰雪聪明,却料不到邮局工作人员的职业道德那么差,也难怪,那会儿发向美利坚的电报大概没多少,经办人八卦地偷窥一下情有可原,倒是徐志摩太没劲,心里有数就是了,何必刨根问底?弄得大家都不HAPPY。这一点上他也得向张公亮学习,与其靠近导致破碎,不如远离保持完美,人家张公亮就不会“给个棒槌当个真”,而是傲然地转过身去,这“孤鸿”状使他永远不用去检测她真心或是假意,他握住那份错觉,就像握住不曾启封的书简,他可以用一生去想像里面有怎样的字句。
但眉楼上人来人往,素质参差不齐,除了文化精英,还有衙内、暴发户和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不是每个人都会玩、愿意玩这精致的感情游戏,顾媚不巧就碰到了一位。
这是一位来自浙东的“伧父”,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很把自己当成一号人物,一开始顾媚应该把他敷衍得很有感觉。突然发现,原来另有一位词客刘芳,比自己更加得宠,一方面他大概很不把那酸不拉唧的小子放在眼里,另一方面,也感到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不由怒了,在眉楼上大发酒疯,还跟狐朋狗友合谋,诬陷姓刘的偷了他的金犀酒器,要让顾媚脸上下不来。
饶是顾媚八面玲珑,也都是用来对付文明人的,碰上这号人,顿时手足无措,没了主意,还好有她的那些蓝颜知己挺身而出,各展其能,充任护花使者。
先是余怀写了篇檄文,有云,某某本非风流佳客,谬称浪子、端王。以文鸳彩凤之区,排封橥长蛇之阵;用诱秦诓楚之计,做摧兰折翠之谋。种夙世之冤孽,煞一时之风景……他对这文大概挺满意,多少年后还写进了回忆录,可我真的很怀疑,那么多掌故对偶,对方有没有耐心看清楚?再说了,檄文的功用是什么?煽动民愤,鼓舞斗志,就他们娱乐圈里的这点子破事,广大尚未达到温饱的民众,还真不愿劳那个神。
这封信后来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因余怀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幕僚,“伧父”的叔叔不愿得罪顶头上司的门客,加上也恨侄子不争气,弄出这些名堂,叫来一通臭骂,撵他回浙东老家去。顾媚这边也是见好就收,由陈则梁出面,摆了个场子,让顾媚给“伧父”陪了个不是,免得这厮日后报复,才算了局。
“伧父”事件影响了顾媚的人生,她发现,众星捧月乃是虚假的繁荣,再怎么风光,她在社会上仍是边缘人物,要想改变这一处境,只能依靠男人,有能力的男人,到了这个时候,那个惹是生非的词客就不在候选人之列了,顾媚快速翻动大脑里那本通讯录,龚鼎孳的大名浮出水面。
这个男人大她四岁,年轻有为,冒辟疆三十好几了还吭哧吭哧地奔波在赶考路上,龚鼎孳二十岁就中了进士,外放到水做县令。那一年他北上过金陵,像广大浪漫的才子一样,少不了有狎邪之游,如此认识了顾媚,沦陷到她无边的温柔里,记不起回头的路。
崇祯十二年七夕,二十五岁的龚鼎孳已向顾媚流露出求婚之意,在她的小像下题诗,腰妒杨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言下之意,楚王有情,神女也不是无意,但终究没能走到最后一步,是什么,使有情人没能终成眷属?
第二年正月二十三,顾媚在这首诗下添了四句,识尽飘零苦,而今始有家。灯煤知妾喜,特著两头花。听口气,好像是已答应了,但实际上,她仍然拖延着,直到数年后被“伧父”吓得花颜失色,又经陈则梁一权,才真正地摧栋息机,矢脱风尘。
从良,是每一个青楼女子的终极梦想,即便她在这一行当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心中的辉煌,仍然在嫁人的时候,按说,龚鼎孳是一个极理想的人选,年龄与她相配,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最关键的是,他有足够的诚意,是真正愿意娶她的人,这么一比,蓝颜知己什么的,都成了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
顾媚犹豫不定,倒不是故意拿捏身段,让我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若是她,怕也不敢将身轻许人。
美人出嫁,如新车落地,身价与前一分钟不可等日而语,这准则在青楼里同样适用。比起良家女子,她们还有一重担心,她们的婚姻,没有伦理道德和社会关系的牵连维护,完全依靠男人的爱情,可是男人的爱情最靠不住,用紫鹃的话,就算弄个仙女,不过三天两日,就丢到脑后去了,没有能耐的,只好在墙角惨淡度过余生,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有点本事的,重新拾起老本行,徒增笑耳不说,那段短暂的婚史也会折了自个的“腕儿”,踢出排行榜都有可能。顾媚本来活得好好的,干吗自个投身到那水深火热之中呢?人最终是要嫁的,但她得睁大眼睛,看个清楚,别像某些沉不住气的姐妹,见个眉眼端正的就以为是社会精英,生生把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当然,她也知道,龚鼎孳这样的人材,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过了这个村,不一定还有那个店,不妨先应承着,把他当成后备军,欲将如何,日后再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那位“伧父”成全了龚鼎孳,使他终于抱得美人归,崇祯十五年,余悸未消的顾媚下定了决心,不再摇摆。因为龚鼎孳尚在京城任职,她先充任他金陵外室,一年之后,她翩然来京团聚,再没有与他分开。
按说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收尾,连那位“伧父”都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丑,但是,在我的叙述中,落下了一个人,那位词客刘芳,我们以为,无能的他,应该接受顾媚的安排,识时务地从她的生命中淡出。但是,这一次她估计错了,刘诗人选择了最为激烈的告别方式,殉情而死。说实话,这件事我觉得真不能怪顾媚,我靠,欢场上还活动着梁山伯或罗密欧啊?任她想像力再丰富,也料不到这一点。
撇开这点不和谐音——容我先为痴情郎刘芳默一个,顾媚这纵身一跃,跌入了幸福的旋涡,事实证明,她在经营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即使这次不无冲动的投资,仍然收到了良好的回报。
顾媚与龚鼎孳的关系,不能用“知音”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甚至都不一定懂得她,可是“懂得”这件事,真的那么重要吗?白流苏和范柳原是相互懂得的,喜宝和勖存姿是相互懂得的,李碧华的青蛇与许仙是相互懂得的,那种“懂得”,如一柄锋利的小刀,割开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是男人女人清楚的眼神,互不同情地,冷冷对望。
若没有达到一定的修行,可以化解,可以宽容,可以像神一样体贴原谅,也许,迷恋比懂得更好一点。从龚鼎孳初娶顾媚的诗里,能看出他对这个女人的迷恋,比如“倾国温柔老是乡,却怜**盖待明光”比如“秋砧遥送玉壶迟,辜负香衾是此时”,又比如“珍重近来千唤熟,珊瑚敲枕易分明”,连明史专家孟森先生都惊呼“淫艳”,让人想像得出,婚后的顾媚,是何等的成熟性感,龚鼎孳孜孜于宣告这份情欲的沉迷,也算一个另类。
崇祯十六年秋天,龚鼎孳的感觉一如赤壁之战前的周公瑾,雄姿英发,小乔初嫁,再能建上一番功业,就是锦上添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当时身为谏官的他,一个月就上了17道奏疏,又是建议迁都南京避兵,又是攻击内阁庇贪误国,慷慨激昂,很像是那么回事。但是,谏言这件事,带有一定的投机性,你若一不小心说到皇帝老儿的心坎上,没准会给你一个大大的赏赐,若是他心里正烦着,你还不识时务,得吧得吧没完没了,他的眼神斜睨过来,不说你是讪君卖直已是客气,定个机会主义分子是起码的。
龚鼎孳情场得意,官场失意,他的一鸣非但没有惊人,还把自己弄到了监狱里,这个小插曲对于欢情正恰的男女,不过是给鲜汤里加点胡椒面,来得更有滋味。狱中的龚鼎孳拥着顾媚送来的被子,口占二首,诗云:
霜落并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纤劳。
停针莫怨珠帘月,正为羁臣照二毛。
金猊深拥绣床寒,银剪频催夜色残。
百和自将罗袖倚,余香长绕玉阑干。
难中的诗,都能写得这么珠光宝气的,到底是年轻人,声势壮。另一方面,亦可看出,这龚鼎孳不是一个心事沉沉的人,他的一生,顺风顺水,一切来得太容易,他对失去还无概念。享受每一天!《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这样蛊惑不快乐的富家女露丝,龚鼎孳也许没有这样总结提炼过,但他始终不自觉地,这么活着。
不久,河山变色。李自成率领他的农民军走进了北京城,崇祯吊死在景山上,官员们无非三种选择,逃跑、投降、或者殉国。龚鼎孳的学生严正矩说他选择了最后一种:寇陷都门,公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寇胁从不屈,夹拷惨毒,胫骨俱折,未遂南归。
对龚鼎孳的底细稍稍了解的人,看了,都会失笑,他老人家那会儿是在井底不错,但他不是投井,而是避祸,那原是一口枯井,他带着顾媚,躲在里面。出卖了严同学的,是龚鼎孳本人,虽然这位门生有意替老师遮掩,但老师乃是不羁人,本来就没当回事,不肯帮学生圆谎。他有一阕《绮罗香》,下面的题目是:同起自井中赋记,用史邦卿《春雨》韵,词云:
弱羽填湖,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声唤转断肠路。人间兵甲满地,辛苦蛟龙,辛苦蛟龙外、前溪难渡。壮发三千,粘湿远山香妩。凭蝶梦、吹恨重生,间竹简,殉花何处。肯轻负,女史苌弘,止耽莺语句。
“搴杜药、正则怀湘”,听上去好像是要效仿屈原大夫,沉湘报国,但他的真实表现,倒更像那位带着张丽华躲进胭脂井的陈后主,听得上面兵荒马乱,仍然一肚子的儿女情长。《天龙八部》里,梦姑问虚竹,世上最幸福的地方在哪里,虚竹答,枯井底,污泥中。在那里他与心爱的女子相聚。我怀疑老金庸的灵感,就是从龚鼎孳的故事里来的,换副言情的眼镜照一下,两人躲在井底,生死未卜,相互安慰,没准还把来生许给对方,大有在天愿为什么鸟,在水愿为什么鱼的意思,倒也很是浪漫。
可一旦出了井底,天光下的情节就要现实得多,龚鼎孳投降了大顺军,接受直指使之职,巡视北城。不久,大顺政权失败,龚鼎孳又投降了清朝,人家是再作冯妇,他则于极短的时间内做了三回,龚鼎孳给别人的解释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从何。
我曾以为这是龚顾两人商议后的结果,他替她大把挣钱,挣地位权势,她替他担当罪名,反正女人在政治名节上本来就被看轻,贪生怕死,更对得上大众的想像,俩人分工合作,齐心协力搞好小家庭建设。再一想,不对,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说了,历来男人做道德文章的嘴脸,首先得对女人恶声恶气,在男性的社会里,一个怕老婆的男人,比软弱的男人更没面子,仅仅为应付世人,这实在不是一个上好的借口。
更像是一种真性情,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只说一次可以理解成脱口而出,但他见人就说,除了跟人解释之外,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龚鼎孳乐于别人知晓,他和“小妾”的郎情妾意,她不愿意他死,他愿意听她的,这或者跟那个天翻地覆慨而康的大背景不搭调——那样的背景下,只有死亡,才显得可歌可泣,但是凭什么非要别人成为伟人呢?你没有经过考验,如何知道自己就一定能杀身成仁?仅从女性的角度来看,这句“奈何”比史上另一句更著名的奈何要可爱得多。
一千多年前,项羽兵败如山倒,楚歌从四面八方层层涌来,如逼人窒息的浪涛,绝望的男人把脸转向他的女人,虞姬虞姬奈若何?翻译成白话就是,虞姬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再笨的女人都知道该怎么办,他对自己那么好,最困难的时候,还挂念着自己,她该拿什么回报?不能再跟随了,碍手碍脚的,成为拖累,也不能独自离去,一旦落入敌人手中受辱,等于给他的脸上抹黑。她的生命不是她自己的,一切际遇都关乎他的尊严体面,舒芜抨击某些人把淫人妻女与夺人财物放在一块说,认为是把女人当成了男人私有财产的一部分,在中国国情下,老先生发这样的感慨,似乎不无书生气。
只剩下一个死,用她的贞烈衬他的勇毅,如同在浓黑的乌云上描一枝血色蔷薇,笔意恣肆,墨迹饱满,阳刚与阴丽,坚硬与柔软,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参差对照了,他的人生,就此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经典不可复制,唯美难以仿效,没关系,能做到惨烈就可以了,男人们这样塑造自己的光辉形象,当敌人匪盗到来时,他们先把刀刃对准家里的女人,死掉事小,失节事大,说起来是为她们好;如果他们是当地的官员,守城的将领,被敌人围困至弹尽粮绝,他们的妾,最好是爱妾,就是天然的肉食,那曾经缠绵竟夕的身体,分割了大家共啖之,士兵们感动莫名,一时间士气高扬。
这样的故事千百年来屡见不鲜,大家敬仰呀感叹呀同情呀——全是针对男人的,好像那些妾真的就是肉食一样,现在,突然跳出一个口口声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的龚鼎孳,怎么能不让大家先是大为惊愕,随即笑掉大牙?
像是一种反讽,他再老是那么说来说去的,就类似于行为艺术了。可惜,没人有耐心仔细玩味,一句无耻便打发掉,即使也曾投降过的人,在他面前也有优越感,起码,人家不是因为小老婆不干才投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