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近五点时,森林里百鸟尚未啼鸣,古义人便睁开了睡眼。早在窗帘对缝处显亮以前,回到特别场所的那种感觉就已经使得古义人似醒非醒了。那是一股强烈的思慕之情。其实,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己已经在这块土地上深深扎下了根。远离这里的那些时日,只是“外出之中”罢了。
泛起对这个特别场所的思慕之情前,古义人一直沉浸在梦境之中。梦境因为阿纱告诉他的一句话而起,那是在工地上干活的一位木匠说的话:建在如此迎风的岩磐上的这座屋子无法居住!其实,梦境与这句话并没有直接联系。另一个也是与地形有关的危险编织而成的梦境。从山棱上出现的、传说中的巨人破坏人,在将要跳进山谷之际,借着向下狂奔的劲头高高地跳跃起来。当巨人用手按在辽杨被压弯了的树梢上旋转一周,扑通一声落在地面时,古义人在床上艰难地翻个身躲开去。当他就要从那张狭小床铺的边缘翻滚落地时……
背后的森林还是一片静寂,正在通往山谷下方的斜坡上蹦跳着的一群白脸山雀的啼鸣却传了过来。下床后,古义人在微暗中穿好衣服,便扶着卧室旁的短廊走去,经由玄关来到户外。天已经大亮了,天际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湛蓝,由小块云团排列而成的锦云辉耀着醒目的白色亮光。
曙光之中,覆盖着高处的杉树和日本扁柏混生林如同被濡湿了一般。光叶榉、青栲和枹栎树上柔和的绿色溢满了光亮。在这片光亮中格外醒目的葱绿色叶丛是一片甜槠,正燃烧般地盛开着耀眼的花朵。古义人感到一阵茫然:难道我少年时代的环境,至少,在现在这个时节,真的如此繁盛、美丽吗?
母亲在这块地皮范围内种下的矮脚丝柏延伸到了北端边际,与昨天见到的建筑物东侧的林木同样醒目。不一会儿,古义人轻柔地踏着青草,一直攀爬到北端尽头,发现在自己少年时代曾枝繁叶茂的辽杨却只剩下残株,残株周边围拥着一圈小树。
这些树木要长成参天大树,长成那种从山谷间仰望上去,用白色柳絮填满甕形山谷的参天大树,还需要多少年月啊……
“以前回来时,古义人可从不曾像今天这样陷于沉思呀……”
阿纱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起初,古义人并不能确定妹妹站立的位置。
“扔下眼看就要患老年性忧郁症的人,自己却去了柏林,千嫂嫂也真够大胆的。”
“说的是啊。”
古义人转过身子,对终于发现了的阿纱答道。相对于自己略显老态的举止,提着铁皮水桶正站在曙光中的妹妹那溢满全身的活力,是那样令人眩目。
“昨天夜里,我丈夫钓了一些长枪乌贼。与我们孩子时不同了,都有了汽车,大海也进入我们山里人的生活圈子里来了。罗兹和阿亮还在休息吗?我把这些鱼放到厨房里就回来,古义人,一会儿要和你商量点儿事。”
为了不让汽车引擎的响声惊醒阿亮他们,刚才,阿纱将汽车停在林道的岔路口,自己徒步走了过来。她要与古义人商量的,是想请他和自己一同前往注定要拆毁的仓房祖屋,在阿纱长年保管的义兄的藏书中,看看其中是否会有旧书店感兴趣的书籍。
踏着透过嫩叶洒在路面上的光斑走向汽车时,阿纱对古义人说起一件奇怪的事:她的丈夫,也就是原任中学校长,当他夜钓长枪乌贼归来途经大桥桥头时,已是夜深过半了,却在与十铺席宅地隔着山谷一直往南的庚申山——第一次发现时——上看到一件怪事。
在并不很高的庚申山山顶,有一点小小的火星在移动。倘若是未成年者躲在那里抽烟的话,作为原任中学校长,就必须对他进行规劝了。于是,原任中学校长将车子开过大桥,停靠在庚申山登山口对面的中学校门旁。当他拧开夜钓用的手电筒,顺着石阶爬到山顶一看,却发现是阿动在那里。
“他说,带着自己那份盒饭从十铺席宅地回去的途中突发奇思,想到庚申山上一边吃饭,一边侦察你们的动静。这样说起来显得很拖沓。不过,从挎包中装着小型望远镜和一个岩笛①来看,也可以说是早有准备的。
①岩笛,石制乐器,形似单孔石埙——译注。”据阿动对我丈夫说,他用双筒望远镜看见古义人伫立在居室宽大的玻璃窗前,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下面的山谷。这时谷内雾气翻卷而上,四周也渐渐昏暗下来,按理说什么也看不到,可古义人还是长时间地俯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