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两天来,方雨林一直心乱如麻。吃过早饭,他收了碗筷准备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去洗。因为小妹不在家,洗碗涮锅这样的粗杂活儿,就得由他来干。小妹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天天一早围上她那个大红围脖儿就出门走了,说是去医院照顾妈了,但也不知道到底在外头瞎张罗啥。父亲见方雨林手上包着绷带,就说:“你手坏了,搁着,我洗吧。”昨天下午他在交警中队又跟中队长闹了一档子不大不小的事儿,一不留神还把手弄流血了。一点小伤,当然不能让父亲洗碗。方雨林随手抄了个短木棍,把洗碗布绑在木棍的一头,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碗洗了,受伤的手还一点没沾水。
父亲递了一块擦手的毛巾给儿子,并接过洗净的碗,把它们—一放进碗柜,然后又擦了擦手,望着儿子,欲言又止。方雨林虽然急着要出去打几个重要的电话,但还是忍住了,一边掏烟给父亲,一边问:“雨珠说,您要找我谈谈?”
“雨珠说,你也有话要跟我说?”父亲反问。
“……”方雨林一时没答话。两个人便默默地吸了会儿烟。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你妈那边,大夫给话了,说还得治两个疗程,起码还要往里扔个两三万才能把她的病情基本稳定住。眼前,家里是一分存款都没了。我这儿还揣着个大药罐……听雨珠说,你有个25中的老同学,这两年发了,想招你去给他当保安,每个月能给你开四五千,还能解决雨珠的工作问题?”
方雨林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是没吱声。这两天他正烦着这档子事。昨天他在交警中队那个小屋里瞅着墙上挂着的那面市局颁发的“优秀刑事侦察员方雨林同志”的奖状发呆,25中的那个老同学打电话来催问他的最后决定:“嗨,咋整的,还没想妥呀?不就是让你脱个警服吗?我这儿的保安也发制服……”方雨林轻轻地叹了口气答道:“操,你那什么鸟制服!”那老同学一听哈哈笑了:“穿我这鸟制服,一个月拿四五千。穿你那制服,拿多少?兄弟,这年代,这岁月,你不赶紧趁年轻力壮能跑能颠挣一点儿,你还指个啥?穿你那制服是神气,大盖帽一扣,吃完被告吃原告。就算一年吃到头,又能怎么的?闹得不好,折你个跟头,还让你倒人辈子邪霉!我说你真是死脑筋,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钱!操!谁他妈的一个月净给我5万,穿裤叉我都替他干!什么制服!兄弟,你睁大了眼睛瞧瞧,那些开着大奔小爽、坐在老板台后面吆五喝六、出出进进大蜜小蜜偎着的主儿,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论智商他们哪一个比得上你?这灯红酒绿的好日子,干吗非得全让他们过了?刚才你们单位的那个人叫你什么来着?老方。你都成了老方了,还不觉悟?非得成了方老再开始脑筋急转弯……你还犹豫什么呢?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父母小妹想想,别再犹豫了。喂……喂喂……干吗不吭气?”这时,外头出了情况,院子里的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中队长冲出办公室一个劲儿地嚷嚷:“紧急集合!快,铁路东货场报警!”其他警员纷纷冲出各自的办公室,跳进警车。警车上的警报器也即刻嚣响起来。方雨林却还在那间小屋里呆站着。中队长就是看不惯他这个劲儿,便直起嗓门叫了声:“方雨林!”没想到方雨林仍呆站在那儿。中队长火了,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吼道:“方雨林,紧急集合!”方雨林这才缓缓地转过身,瞪大了双眼,捏紧了拳头,用力向挂在墙上的那面镜框砸去。碎玻璃扎破了手背,手背上的血染红了碎玻璃……
“你自己咋想的么?是脱警服,还是不脱?”父亲问道。
“我知道,为了这个家,我应该脱警服……”
“谁跟你说过为了这个家你就该脱警职?我说过?雨珠说过?还是你妈说过?”
方雨林苦笑笑:“这还用你们开口说吗?我又不是死人。
一切都明摆着的嘛!可是……这警服,眼前我实在脱不下来。
您知道,我一直想干刑事侦查这一行,也一直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一个最棒的侦察员。就为这事,25中的班主任气得直到今天都不愿理我,说白疼了我3年。领到警服那天,我在咱家的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我真正感到了我的存在,我的强大,我的真实。全省刑事侦察员中没有一个人大学毕业不到4年就当上市局重案大队副大队长的,可我做到了。当然也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当副大队长不到一年又被免职的。但我被免职不是因为我业务不出色,是因为我政治上太不懂事。这几个月,找自己感觉又上了一回大学,又读了一个学位。它让我学到了许多学校根本不可能给我的东西,它让我觉得从此以后,自己真正强大,真正真实,也真正有点价值了。这时候让我脱下警服,那真是要了我一辈子的命。为了这个家,我可以脱警服,也应该说。但是……但是……“说到这里,方雨林极痛苦地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了,极恳切而又极矛盾地看着父亲。父亲手里的烟早已自燃出长长一段烟灰来了,但他却没注意到,仍呆呆地将它夹在指缝间,一动不动地听着儿子动情的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