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蒂说,将来我可以喜欢男人,现在不可以。阿宝笑笑。蓓蒂说,香港哥哥有心事。阿宝 说,我看不出来。蓓蒂说,淑婉姐姐,也有卡拉斯新唱片。阿宝不响。淑婉是弄堂里的资产阶级 小姐,时称“社会青年”,高中毕业后,上大学难,极少出门,有时请了男女同学,听音乐,跳舞。
每次得悉这类活动,蓓蒂去看热闹。这天下午,两个人到了淑婉家,发现卡拉斯剪报上的 剧照,与淑婉的唱片封套一样。淑婉说,香港好,真好呀。阿宝不响。房间里窗帘紧闭,留声机 传出《卡门》丝绒一样的歌声,啦莫,啦莫,啦莫,啦莫,啦啊莫,啦啊莫,回荡于昏暗房间。蓓 蒂走来走去,转了一圈。淑婉说,女中音,女中音,现在上升,一直上升,升到高音,转花腔。阿 宝不响。淑婉放了信,仔细看阿宝哥哥的照片。淑婉说,香港哥哥,沉思的眼神。蓓蒂说,卡拉 斯,是公主殿下吧。淑婉说,气质是葛里高利?派克的赫本,电影 我看了三遍。每次想哭。阿宝 不响,心为歌声所动,为陌生的亲情激励。淑婉说,香港多好呀,我现在,就算弄到了卡拉斯唱 片,还是上海。阿宝不响。淑婉说,我这批朋友,像是样样全懂,样样有,吃得好,穿得好,脚踏 车牌 子,不是“ 三槍”,就是“兰苓”,听进口唱片,外方电台,骄傲吧,可以跟外面比吧,跟香港比 吧。蓓蒂说,可以吧。淑婉说,差了一只袜筒管,哪能可以比呢,上海,已经过时了,僵了,结束 了,已经不可以再谈了。阿宝不响。淑婉说,现在只能偷偷摸摸,拉了厚窗帘,轻手轻脚,跳这 种闷舞,可以跳群舞吧,可以高兴大叫,开开心心吧,不可能了,大家全部参加,手拉手,人人 顿脚,乐队响亮,大家冲进舞场,齐声高唱《满场飞》,香槟酒起满场飞,衩光鬓影晃来回,爵士 乐声响,跳了伦巴才过瘾,嘿。阿宝不响。淑婉说,大家拉手,跳呀,转呀,踏脚响亮,笑得响 亮,大家齐声拍手,开心。
阿宝不响。淑婉沉默良久说,香港哥哥,有女朋友了。阿宝说,我写信去问。淑婉说,我随 便问的,如果哥哥来上海,阿宝要告诉我。阿宝说,一定的。淑婉羞涩不响。阿宝说,等哥哥有 信来,姐姐要看吧。淑婉不响。蓓蒂走近说,阿宝讲啥。阿宝摸摸蓓蒂的后颈说,出汗了,可以 回去了。阿宝立起来。淑婉说,以后经常来。阿宝答应。到了第二天,阿宝爸爸进房间,看见玻璃板下的照片,眉头皱紧说,香港来信了。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不许回信,听到吧。阿宝 说,嗯。一个月后,哥哥来信,仍旧是钢笔繁体字:(阿宝弟弟你好,我看到回信了,非常高兴。 我现在还没有拍拖女朋友,将来会的。讲到歌剧,意大利文发音丰富,音素是a,e,i,0,U五个 母音,十六个辅音,浊音,共鸣的鼻音,双辅音,塞擦音。上海有羲大利文补习 班吗?父母大人 好吗?以前听香港继父锐,上海淮海路瑞金路口这一带,叫“小俄罗斯”,有一家弹子房,隔壁 是原白俄《柴拉赧》社,日占时期照样出报纸,多方交 易情报的地方,现在。
信看到此,阿宝爸爸一把夺过来,捏成一团 ,大发雷霆,让阿宝“立壁角”一个钟头。爸爸脾 气一向暴躁,但半个钟头后,也就好了,拉过阿宝,摸摸阿宝的头说,爸爸心烦,不要跟爸爸寻 麻烦。阿宝不晌。卡拉斯的剪报,从此夹进一本书里。对于音乐,意大利文,弹子房,阿宝的兴 趣不大,每天听蓓蒂弹《布列舞曲》,克列门蒂《小奏鸣曲》,心里已经烦乱。每到夜里,阿宝爸 爸像是做账,其实写申诉材料,阿宝每夜经过书房,书桌前,是爸爸写字的背影。爸爸说,阿 宝,替爸爸到瑞金路,买瓶“上海”黑啤来。或者讲,到瑞金路香烟店,买一盒“熊猫”烟斗丝。爸 爸是曾经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钱地位,与祖父决裂。爸爸认为,只有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是 真正的革命者,先于上海活动,后去苏北根据地受训,然后回上海,历经沉浮,等上海解放,高 兴几年,立刻审查关押,两年后释放,剥夺一切待遇,安排到杂货公司做会计。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宝的肩膀说,爸爸最近好吧。阿宝说,好的。
祖父说,一脑子革命,每年只看我一次。阿宝不响。祖父说,当年跟我划清界限,跑出去, 断了联系,等于做了洋装瘪三,天天去开会,后来,爬进一只长江 轮船,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了。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我以为轧了坏道,做了“长江 弟兄”。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往 来长江 轮船的强盗,后来据说不对,是去了江 北。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偷偷盘盘,再从江 北回来,再做上海洋装瘪三,参加革命嘛,先寻饭碗,每日要吃要咽,哪里是电影 里讲的,上面 有经费,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连吃饭本事学不会,开展啥革命工作 呢,因此,肚皮再饿,表面笑眯眯,一身洋装,裤袋里三两只铜板,真是可怜。阿宝不响。祖父 说,革命最高理想,就是做情报,做地下党 ,后来,就蹲日本人监牢了,汪精卫监牢,我带了两 瓶“维他命”去“ 望仙子”。阿宝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