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着一部小黑胡子,挺软挺黑还挺长;要不然伊牧师怎不敢留胡子呢,他要是也有胡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竞争吗!她的身量比伊牧师高出一头来,高,大,外带着真结实。脸上没什么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象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筋骨!鼻子两旁有两条不浅的小沟,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时候,(连伊太太有时候也哭一回!)眼泪很容易流到嘴里去,而且是随流随干,不占什么时间。她的头发已经半白了,歇歇松松的在脑后挽着个髻儿,不留神看,好象一团絮鞋底子的破干棉花。
伊牧师是在天津遇见她的,那时候她鼻子旁边的沟儿已经不浅,可是脑后的髻儿还不完全象干棉花。伊牧师是急于成家,她是不反对有个丈夫,于是他们三七二十一的就结了婚。她的哥哥,亚力山大,不大喜欢作这门子亲,他是个买卖人,自然看不起讲道德说仁义,而挣不了多少钱的一个小牧师;可是他并没说什么;看着她脸上的两条沟儿,和头上那团有名无实的头发,他心里说:“嫁个人也好,管他是牧师不是呢!再搁几年,她脸上的沟儿变成河道,还许连个牧师也弄不到手呢!”这么一想,亚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阵,没对他妹妹说什么。到了结婚的那天,他还给他们买了一对福建漆瓶。到如今伊太太看见这对瓶子就说:“哥哥多么有审美的能力!这对瓶子至少还不值六七镑钱!”除了这对瓶子,亚力山大还给了妹妹四十镑钱的一张支票。
他们的儿女(正好一儿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都是在中国生的,可是都不很会说中国话。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们一开口就学下等言语——如中国话,印度话等等。——以后绝对不能有高尚的思想。比如一个中国小孩儿在怀抱里便说英国话,成啦,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不会象普通中国人那么讨厌。反之,假如一个英国孩子一学话的时候就说中国话,无论怎样,这孩子也不会有起色!英国的茄子用中国水浇,还能长得薄皮大肚一兜儿水吗!她不许她的儿女和中国小孩子们一块儿玩,只许他们对中国人说必不可少的那几句话,象是:“拿茶来!”“去!”“一只小鸡!”……每句话后面带着个“!”。
伊牧师不很赞成这个办法,本着他的英国世传实利主义,他很愿意叫他的儿女学点中国话,将来回国或者也是挣钱的一条道儿。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战;再说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实利主义的人,她不是不许他们说中国话吗,可是她不反对他们学法文呢。其实伊太太又何尝看得起法文呢;天下还有比英国话再好的!英国贵族,有学问的人,都要学学法文,所以她也不情愿甘落人后;要不然,学法文?嗐!……她的儿子叫保罗,女儿叫凯萨林。保罗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到英国来念书,到了英国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国话全忘了,只剩下最得意的那几句骂街的话。凯萨林是在中国的外国学校念书的,而且背着母亲学了不少中国话,拿着字典也能念浅近的中国书。
…………
“凯!”伊太太在厨房下了命令:“预备个甜米布丁!中国人爱吃米!”
“可是中国人不爱吃搁了牛奶和糖的米,妈!”凯萨林姑娘说。
“你知道多少中国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向来是不许世界上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中国事象她自己知道的那么多。什么驻华公使咧,中国文学教授咧,她全没看在眼里。她常对伊牧师说:(跟别人说总得多费几句话。)“马公使懂得什么?白拉西博士懂得什么?也许他们懂得一点半点的中国事,可是咱们才真明白中国人,中国人的灵魂!”
凯萨林知道母亲的脾气,没说什么,低着头预备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来了。
“俩中国人还没来?”亚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乱头发底下鼻子上边找了块空地亲了一亲。
“没哪,进去坐着吧。”伊太太说,说完又到厨房去预备饭。
亚力山大来的目的是在吃饭,并不要和伊牧师谈天,跟个传教师有什么可说的。
伊牧师把烟荷包递给亚力山大。
“不,谢谢,我有——”亚力山大随手把半尺长的一个金盒子掏出来,挑了支吕宋烟递给伊牧师。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里。噌的一声划着一枝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后一凸,噗!把烟喷出老远。看了看烟,微微笑了一笑,顺手把火柴往烟碟儿里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