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小毛乘24路,到“野味香”门口下车,过淮海路,到斜对面“淮海坊”弄口,与沪生会合,穿 过后弄堂,走进南昌公寓。小学时代,沪生每次经过这座老公寓,喜欢作弄电梯,反复揿电铃, 电梯下来,大家逃散。
开电梯女人冲到公寓门口,大骂瘪三,死小囡。大家躲到南昌路不响,待电梯上去,再揿 铃,非让电梯上下多次,方才满意离开。此刻,电梯女工看看小毛。沪生说,我寻姝华。女工对 小毛说,喂。小毛说,姝华。
女工拉拢铁栅,扳一记铁把手,电梯是铁笼子,嗡嗡嗡上升,外面铁丝网,楼梯环绕四周, 到三楼,开铁栅门,姝华立于房门口,表情冷淡。两个人跟进房间,打蜡地板,几样简单家具, 办公桌,几只竹椅,一张农家春凳,条凳,看不到一本书。姝华的房间也简单,长凳搁起来的铺 板床 ,仿斑竹小书架。台面上只有一本书。沪生说,这是我朋友小毛,姝华不响。小毛拿出一本 练习 簿,放到姝华面前的台子上。窗子有风,吹开一页,姝华只扫一眼。沪生说,小毛特地来看 姐姐。姝华不响。房间小,南昌路声音传上来。簿子比较破,封面贴《刽侠穗雄》的刻本插图。姝 华根本不看,风吹插图,一翻一翻。小毛有点局促,看看沪生。马路上,车轮轧过陰沟盖,咯登 咯登响。沪生拿起簿子说,这是小毛抄的。姝华说,嗯。小毛说,姐姐写的诗,让我看看。姝华 说,沪生,为啥到外面瞎讲,我不写诗的。小毛不响。沪生有点意外。小毛自语说,这就随便, 个人的自由 ,看不看,我无所谓。姝华不响。小毛拿起膝盖上的纸包皮,端到台面上说,姐姐要是 喜欢,就留下来。小毛立起来,预备走了。姝华毫无表情,拆开旧报纸,见上面一本旧版破书, 是闻一多编《现代莳抄》,姝华面孔一红。此时沪生也立起来,准备告辞。姝华说,再坐一歇。小 毛不响。姝华翻到穆旦的诗,繁体字: 静静地,我们攘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裹,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著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捂,
它底幽璧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 和美丽。
小毛说,这等于外国诗。姝华轻声说,卢湾区图书馆也看不到,一向是不印的。沪生说,哪 里弄来的。小毛说,澳门路废品打包皮站,旧书旧报纸,垃圾一大堆。姝华不响,眼神柔和起来。 小毛说,我随手拿的。
姝华笑说,还随手,肯定明白人。沪生说,是吧。姝华翻了翻,另一本,同样是民国版,编 号43!”,拉玛雨丁《和声集》,手一碰,封面滑落,看见插图,译文为,教堂立柱光线下,死後少 女安详,百合开放在棺柩旁。姝华立刻捧书于胸,意识到夸张,冷静放回去。南昌路有爆米花 声音,轰一响。姝华翻开小毛的手抄簿,前面抄了兵器名目,流星锤,峨眉刺,八宝袖箭等等,包皮括拳法套路,后面是词牌,繁体字,楼盘“霜天晓角”,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 瘦。都不是。我知音。谁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别後。辜负我。到如今。姝华不响。另 外是吴大有“ 点绛唇”,江 上旗亭。送君退是逢君庭。酒嗣呼渡。雪壁沙鸥暮。漠漠萧萧。香涑梨 花雨。添愁绪。断膀柔格。相逐寒潮去。(诗词繁体错误)姝 华抬起面孔,细看小毛说,抄这首为 啥。小毛说,好看吧。姝华说,啥。小毛说,船橹写得好。姝华说,啥。小毛说,苏州河旁边,经常 看人摇橹,天气陰冷,吃中饭阶段,河里毕静。姝华说,从来没去过。沪生说,有风景。小毛说, 下游到三官堂的稻草船,上游去天后宫批发站码头青皮甘蔗船,孤零零,一船一船摇过来,一 支橹,一个人摇。船大,两支橹,一对夫妻,心齐手齐,一路摇过来,只听得一支橹的声音。姝 华说,词意浅易,词短韵密,无非一点闺怨,写满相思,只这两首,我欢喜的。小毛说,古代英 雄题墙词,姐姐看过吧。姝华说,狠的。小毛说,宋朝比现在好多了。姝华压低声音,蔼然说, 小毛是中学生了,外面不许乱讲,要出问题的,真的。
两个人坐约一个钟头,出了公寓,经国泰电影 院一直朝北。小毛说,姝华比较怪。沪生笑 说,这个人,对父母,一样是冷冰冰的。小毛说,不是亲生的。沪生说,父母是区工会干部,比 较忙。小毛不响。沪生说,我要是专看旧书,抄旧诗,我爸爸一定生气的,非要我看新书,新电 影。小毛说,革命家庭嘛。沪生说,姝华大概会写信来,感谢小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