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马老先生慢慢的上了楼,把烟袋插在嘴里,也没心去点着。玛力给了母亲一个冰凉的吻,扣上帽子去上工。马威穿上大氅,要上铺子去。
“马威,”温都太太把马威叫住:“这儿来!”
马威随着她下了楼,到厨房去。温都太太眼睛里含着两颗干巴巴的泪珠,低声儿说:“马威,你们得搬家!”
“为什么?温都太太!”马威勉强笑着问。
温都太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马威,我不能告诉你!没原因,你们预备找房得了!对不起,对不起的很!”“我们有什么错过?”马威问。
“没有,一点没有!就是因为你们没有错过,我叫你们搬家!”温都太太似是而非的一笑。
“父亲——”
“不用再问,你父亲,你父亲,他,一点错处没有!你也是好孩子!我爱你们——可是咱们不能再住下,住下;好吧,马威,你去告诉你父亲,我不能和他去说!”
她的两颗干巴巴的泪珠,顺着鼻子两旁滚下去,滴得很快。
“好吧,温都太太,我去告诉他。”马威说着就往外走。她点了点头,用小手绢轻轻的揉着眼睛。
“父亲,温都太太叫咱们搬家!”马威冷不防的进来说,故意的试一试他父亲态度。
“啊!”马老先生看了马威一眼。
“咱们就张罗着找房吧?”马威问。
“你等等!你等等!听我的信!”马老先生拔出嘴中的烟装,指着马威说。
“好啦,父亲,我上铺子啦,晚上见!”马威说完,轻快的跑下去。
马老先生想了半点多钟,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下楼跟她去当面说,不敢。一声儿不出就搬家,不好意思。找伊牧师来跟她说,又恐怕他不管这些闲事;外国鬼子全不喜欢管别人的事。
“要不怎么说,自由结婚没好处呢!”他自己念道:“这要是中间有个媒人,岂不是很容易办吗:叫大媒来回跑两趟说说弄弄,行了!你看,现在够多难办,找谁也不好;咱自己是没法去说!”
老马先生又想了半点多钟,还是没主意;试着想温都太太的心意:
“她为什么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点也想不透!嫌我穷?咱有铺子呀!嫌咱老,她也不年青呀!嫌咱是中国人?中国人是顶文明的人啦,嗐!嫌咱丑?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来,咱是多么文雅!没脏没玷儿,地道好人!不要我,新新!”他的小胡子立起来,颇有生气的趋势:“咱犯得上要她不呢?这倒是个问题!小洋娘们,小尖鼻子,精明鬼道,吹!谁屑于跟她捣乱呢!吹!搬家,搬就搬!太爷不在乎!”老马先生生气的趋势越来越猛,嘴唇带着小胡子一齐的颤。忽然站起来,叼着烟袋就往楼下走。
“喝一回去!”他心里说:“给他个一醉方休!谁也管不了!太爷!”他轻轻拍了胸膛一下,然后大拇指在空中一挑。
温都太太听见他下来,故意的上来看他一眼。马老先生斜着眼飘了她一下,扣上帽子,穿上大氅,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回头向门环说:“太爷。”
温都太太一个人在厨房里哭起来了。
…………
马威在小柜房儿坐着,看着春季减价的报单子,明信片,目录,全在桌儿上堆着,没心去动。
事情看着是简单,当你一细想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马威心中那点事,可以用手指头数过来的;只是数完了,他还是照样的糊涂,没法办!搬家,跟父亲痛痛快快的说一回,或者甚至闹一回;闹完了,重打鼓,另开张,干!这很容易,想着很容易;办办看?完了!到底应搬家不?到底应和父亲闹一回不?最后,到底应把她完全忘掉?说着容易!大人物和小人物有同样的难处,同样的困苦;大人物之所以为大人物,只是在他那点决断。马威有思想,有主见,只是没有决断。
他坐在那里,只是坐着。思想和伦敦的苦雾一样黑暗,灵魂象在个小盒子里扣着,一点亮儿看不见,渐渐要沈闷死了。心中的那点爱,随着玛力一股,随着父亲一股,随着李子荣一股,零落的分散尽了;只剩下个肉身子坐在那里。活的地狱!
他盼着来个照顾主儿,没有,半天连一个人也没来。盼着父亲来,没有,父亲是向不早来的。
李子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