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逼我发笑。 当我忍不住对你笑了,你也不要笑,虽然我没有了门牙,但我还有自尊。可是,你要笑我也没有办法,就象我没有办法,再长出两颗牙来。如果你笑了,我就陪你笑,让你看我残缺的门牙,直到你背过气去。 那是怎样深的夜,这个世界上总发生着奇怪的事情,我只陪朋友喝了点酒,我坐在他们的车里,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要说的话,从一个洞里溜走了,溜到白河边的夜色里,一摸,是牙没有了,我的假牙,陪我十年,一向任劳任怨的假牙,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的嘴里越狱了。它是受不了我满嘴的酒气,还是,满嘴的谎言呢?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用知道了,我在这里回忆我的假牙,就象回忆我从前的朋友,它与我相伴十年,在我的嘴里,修补我的笑容和面子,它那样沉默而友好,在我的嘴里不卑不亢的和那些本地的牙哥牙弟相处,并以无与仑比的洁白,告诉那些牙们,应该怎样做牙。它是那样的忠实而坚硬,有时有点死板,比如咬了我的舌头时,它会一样的敬业而毫不留情,我知道那也不是它的错,是舌头的错,就象我撞了墙,是我的错而不是墙的错一样。 我记得它是怎样来的。 什么样的时光,迈了什么样的步子,来到我的生命里,我都记得。 我的嘴里,发生了怎样的革命,我也记得;我灵魂里,发生了怎样的革命,我也记得。 我更记得生命中那些平平凡凡的小事,我不能不记得,因为那些都能证明我活着。 比如拔牙。 是谁拔了我的牙,我不记得那些人了,只记得他们的好,世上最好的牙医是不用麻药的,就象他们。 他们推开我藏身的地方时,我惊愕的张大了嘴,就象一种盼望,盼望谁来拔掉我青春的牙,我的整齐的牙,象排好队的年华一样,一尘不然,美好而纯洁,只等着某一场厄运,使我变成男人,因为一个男孩人要受一点伤,才算男人,我的伤就从嘴里开始的。那个黑色的橡胶棒如约而来,通--的一声闷响,我的嘴变成了红色的空洞,红霞满天。我清楚的看见了那些穿制服的人,突然明白,什么人都可以是流氓。 我跑得快啊,我来不及摸一下我空空的嘴,就翻窗而逃。 我遗憾没有谁用秒表计算,要不,百米校记录要被改写。 我后来明白,这样的事儿,其实是小事儿,我跑什么呢,我不是为了逃命,当谁看到了逃跑的风采我会对他解释,我跑那么快不是为了逃命,也不是因为害怕,是为了拔牙。是为了彻彻底底的使我离开那两颗牙,世界上分别是最难的事,我要头也不回,头也不回。 而我无法逃离妈妈的眼睛,妈妈含泪的眼睛追问我,永远问我:牙呢,你的牙呢。 就象多年以后,父亲从后面打我,我回头时,看到了他胆怯的眼睛,他不打了,问:牙呢,你的牙呢 我一样的无法回答。 我的牙,无论是真牙还是假牙,丢了,就不是我的了,就象我说出的话,无论真话还是假话,一出口,就不是我的了。它们是这个世上听了我说话的人的,由他们理解,赋予含义,并对他们起作用。我不知道我的牙到哪里去了,我要知道,我就不会给你残缺的笑容。我的牙掉在了某个地方,开始了它的新生活了,不知道,有没有命运脚步,不偏不倚的踏上它,我不知道是不有一辆车,使它变成永远--永远的尘埃。我想它,但知道,它和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还有那些失去的年华。 我不知道,世间的风,如何吹散了它,我不知道,时光怎样重新分配,使它们成为某个故事里的一节,或者某句诗里的一滴眼泪。我还要接受新的时光,就象我还要安上新的牙齿。我还活着,我的每一天就都是新的。 我在这样的夜里,想着我曾经有过的真牙和假牙。我想着离别和永远。 我有一点想哭。我不告诉你为什么。 不管怎么样,我还坐在这里,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牙已经安好了,我不想我的身体任何地方有残缺,因为,那不是男人的标记,因为,只有承受心里的伤,才能成为男人。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不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