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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二十五章)(3)

时间:2023-04-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金宇澄 点击:

  雪芝一缩肩胛说,让我再讲几句,爸爸先回去,我马上回来。雪芝爸爸迟疑说,也好,这我 就先回去,阿宝,这桩事体,到此为止,识时务者为俊杰。阿宝不响。雪芝也不响。雪芝爸爸跨 上脚踏车,慢慢远去。阿宝不响。雪芝闷了一阵说,真想不到。阿宝说,想不到。雪芝不响。阿 宝说,我真想不出来,可以讲啥。雪芝叹气说,我也不晓得。阿宝说,雪芝,还是先回去,再讲 吧。雪芝不响。两个人,慢慢走到电车终点站,阿宝送雪芝上车,走了几步,阿宝回头,见雪芝 靠了车门,眼睛看过来。阿宝不再回头,独自朝三官堂桥方向走。此刻,阿宝听见雪芝跑过来 说,阿宝,我根本不怕爸爸,我会一辈子跟定阿宝,一辈子,真的。雪芝奔过来,一把抱紧阿 宝。但阿宝明白,雪芝只是靠紧车门,一动不动,目送阿宝慢慢离开,雪芝的冲动与动作,是幻 觉。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造纸厂的 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温 良稳重,有一种亲切感,阿宝静下来,靠紧桥栏,北岸是62路终 点站,停了一部空车,张开漆黑大口,可以囫囵吞进阿宝,远远离开,可以一直送阿宝,到遥远 的绿杨桥,看到夜里的田埂,丝瓜棚,番茄田。这天深夜,等阿宝回到曹杨新村,小阿姨坐于大 门外发呆。阿宝拉过一把躺椅,坐定不响。小阿姨轻声说,阿宝晓得吧,爸爸,已经平反了。阿 宝不响。小阿姨说,咸鲞鱼翻身了。阿宝说,嗯。小阿姨说,爸爸妈妈,吃了夜饭,高高兴兴去 看老朋友了,到现在还未回来。阿宝不响。小阿姨说。以后,样样就好了。阿宝摆平身体,朝后 一靠,一言不发。

  一个月后的某天,阿宝赶到安远路。雪芝低头开门,走进吃饭问,阿宝跟进去,里厢坐了 一个中年妇女,旁边红木台子上,摆一大盘西瓜。

  雪芝介绍说,这是我姆妈。阿宝说,阿姨好。雪芝娘说,阿宝吃西瓜,阿弥陀佛,多好一个 小青年,快请坐。阿宝坐下来,手拿一块西瓜。雪芝娘说,最近好吧。阿宝说,还好。雪芝娘说, 真是难为阿宝了,好事多磨,一定要理解。阿宝说,我理解。雪芝娘说,目前确实有一点烦难。

  阿宝不响。雪芝娘说,雪芝哥姐五个,分配到乡下种田,苦头吃足,怨气也就多,得知雪芝认得了阿宝,晴天霹雳,一跳八丈高,一致是反对,三天两天,写信来骂雪芝,还骂我,讲阿宝 居心不良 ,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来就反对,只能摊底牌了,阿宝,真是对不住。阿宝 不响。雪芝娘说,阿宝,相信我,我一直是帮雪芝的,现在见了面,我晓得阿宝,完全是一个好 青年,我心里多少难过。阿宝说,阿姨,应该是我讲对不起。

  雪芝娘说,雪芝哭过几趟了。阿宝不响。雪芝娘说,答应我,阿宝,要坚持到底。阿宝不 响。雪芝娘说,坚持下去,不要怕,跟老头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雪芝娘讲到此地,落了眼 泪。阿宝说,阿姨,真不好意思。雪芝不响。

  贰

  秋天一个傍晚,阿宝爸爸从外面回来,闷闷不乐。阿宝娘说,见到欧陽先生了。阿宝爸爸 说,嗯。阿宝娘说,情况还好吧。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欧陽先生是残疾了,还是痴呆了。 阿宝爸爸说,走进铜仁路上海咖啡馆,我就一吓,看见一个怪人,等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阿宝娘说,瞎讲啥呢。小阿姨说,吃夜饭吧。阿宝爸爸坐下来说,等于一件出土文物,约我 去见面。阿宝娘说,说戏话了。小阿姨说,吃饭。

  阿宝爸爸说,攀谈了几句,我已经明白,欧陽先生不看书,不许读报,不参加政治学习 ,已 经关了廿几年,现在放出来,样子古怪,根本不懂市面。阿宝娘不响。阿宝爸爸说,一口四十年 代上海腔,开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还叫我当时的名字,小昌,兄弟我,已经出来了,回来 了。我问了一句,先生好吧。先生点点头。阿宝说,先生是啥人。阿宝娘说,爸爸的老上级。阿 宝爸爸说,先生总以为,上海现在刚刚解放,现在是!”950年,怪吧,谈来谈去,重点还谈情报 工作。阿宝娘摇摇头。阿宝爸爸说,几只旧皮箱,一样锁了廿几年,落实政策,开了封条,原物 发还,锁已经锈坏,箱子里的老式行头,先生拖出来就穿了,老糊涂了,脚上,还是过去的香槟 皮鞋,一身西装,我!”943年秋天见过,香烟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纽式样,老规矩,胸袋露 出发黄手帕,内袋里一副金丝边眼镜,同样放了廿几年,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 岁平光眼镜,箱子里的所有衣裳,裤子,帽子,陈年水渍,浑身皱褶,照样拖出来,穿戴了出 门,走进咖啡馆。阿宝娘一声叹息。阿宝爸爸说,端起咖啡杯,照样斯文相,当年派头,谈政治 形势,!”945年形势,!”949年形势。小阿姨说,谈政治,火烛小心。阿宝爸爸说,一提到具体细 节,先生是老习惯,慢慢贴近我,咬耳朵,声音像蚊子叫,嗡嗡嗡,塞塞率率,塞粒搴落,我以 前到DDS见先生,声音同样轻,但我现在,已经听不惯了,讲的大部分,就是我多年申诉的内 容,我已经写了几百遍,毫无兴趣,唉,真是难为了先生,应该讲,变的人是我,先生还是过去 脾气,我已习惯闷头写材料,独自闷想,根本不习惯开口谈论了,后来,先生岔开话题,提到另 外几种,最复杂的背景细节,我心里一沉,先生当年经手的内容,不晓得比我深多少倍,责任 重多少倍,一肚皮的陈年宿古董,三角四角情报交 易,牵涉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先生随便 讲,随便提,我表面麻木,心惊肉跳,先生的记性,特别清爽,也经常混乱,因为是老了,长年 不接触政治,不参加学习 ,完全过时了,像一个老糊涂,其中只有小部分内容,现在可以公开 谈,大部分内容,即使到了将来,恐怕一个字也不能谈,一百年以后也不能谈,有的内容,我心 知肚明,有的内容,我根本是两眼翻白,有的内容,可能先生讲错了对象,有的呢,是我记错了 对象,唉,这次碰面,一言难尽。阿宝娘说,真苦恼。阿宝爸爸说,我对先生讲了,老领导,还是面对现实,要记得,现在不是!”949年了,不需要接头了,现在是社会主义了,大家已经老了, 根本不做这种情报,早已经收摊了,懂了吧,完全结束了,已经打烊了,懂吧,打烊懂吧,先生 靠近我,还是轻声轻气,嗡嗡嗡,塞塞搴率,塞粒率落,停不下来。我对先生讲,上海巴黎大戏 院,现在有吧,记得咖啡馆吧,移动霓虹招牌,现在有吧,“小沙利文”呢,麦歇安王,麦歇安李, 麦歇安刘呢,job烟盘还有吧,高加索锡箔香烟,红锡包皮,白锡包皮,铁罐装茄力克香烟,还有吧, 看得见长衫,槍驳领双排纽西装,男女斯文相吧。先生不响。我讲,此地,现在是铜仁路南京西 路,不是DDS,记得DDS吧。先生讲,霞飞路圣母院路,还是金神父路,楼下有吃角子老虎机 , 二楼坐满人,一面讲张,听见楼下老虎机 声音。我讲,先生,这是“文艺复兴”咖啡馆,DDS有两 家,一是南京路,一是霞飞路渔陽里附近。先生说,想起来了,“文艺复兴”对面,白俄《柴拉报》 社,情报生意老巢。我讲,是呀,亚尔培路晓得吧,现在叫陕西南路。先生笑笑讲,这条路有一 家“ 巴赛龙那”咖啡馆。我讲,嗯,西班牙人开的。先生讲,是呀,面对“ 回力球场”,复杂,出出进 进,各等各样人,只能凭感觉。阿宝讲,啥。阿宝爸爸说,身份到底是白俄,还是赤俄,苏格兰 亲日分子,长住法国,又是德国间谍,混到上海,做了日本间谍。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我 讲“ 巴赛龙那”,有名的护照交 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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