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惩罚他。他且躲且跑,腿上被竹条扫帚狠狠地扫了好几下。空手而归是他料想过的结果,但他从没有料到,权利行使不当,会沦为这么难堪的罪行,他从棚屋仓皇逃离,就像逃离一个犯罪现场。跑出去好远了,他听见祖父在喊他,保润,你往哪儿跑?我还在树上呢!他回到香樟树边,解开惊慌失措的祖父,气咻咻地说,今天放他们一码,下次再说!
保润半新的裤子上留下了那把竹条扫帚的纪念。最难处理的是一些黏糊糊的黑色颗粒,它们牢牢沾在裤腿上,不愿分离,他起初不知其为何物,后来抠下来仔细研究,才发现那是兔子的粪便。
所谓的最后通牒,对她是完全无效的。此后好几天,保润没等到她的人影。
保润倒是见过柳生。他从祖父的病房看见柳生骑着自行车往女病区的方向去,像是看见了罪人,也像是遇到了救星,他下楼去追柳生,跑到楼下又站住了,见到柳生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柳生的错,他已经谅解了,仙女的错,他不知道如何评判。他是爱面子的人,与柳生谈论仙女,谈论的是羞辱,与柳生谈论那八十块钱,谈论的是小气与猥琐,干脆,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了。
他心情不好,对待祖父的态度便粗暴了许多。一连几天,他带祖父出去散步,为祖父绑的都是法制结。法制结不舒服,祖父对此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不仅反抗,嘴里还嚷嚷,我不要法制结,我要民主结!祖父的抗议惊动了九号病房的病友,他们过来围观,都认为法制结太可怕了,它适用于死刑犯,对老迈体弱的祖父并不公平。病友们纷纷为祖父求情,按照各自的美学趣味向保润提出建议,有的倾向梅花结,有的倾向菠萝结,还有人以为民主结捆起来很容易,径直过来争夺保润的绳子,试图在祖父身上亲手尝试一把。保润好不容易驱散了那些病人,迁怒于祖父,竟然把祖父捆绑在铁床架子上了。他把一只痰盂踢到祖父的脚边,说,要小便小到痰盂里,今天自己伺候自己,我要出去买东西。祖父说,又要乱花钱,你到底去买什么东西?他梗着脖子想了想,说,买一把刀!
他骑车来到井亭医院的门口,看见灰白色的公路寂寥地躺在原野上,没有汽车,没有行人,只有一个废弃的塑料袋被风卷着,在公路上飘飘停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比那个塑料袋还要茫然,要买一把什么样的刀?去哪儿买刀?买了刀干什么?其实他没想过。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哪儿去散心?这才是一个问题。他没有知心的朋友,也没有特别的爱好,其实他无处可去。他在宣传橱窗边停留了一会儿,推起自行车,在井亭医院愤愤地走,依稀觉得前面有一双绿色的旱冰鞋,正以S形的路线滑行,戏弄他,或者激怒他。经过小树林,空气中飘来一股农药刺鼻的气味,他看见了老花匠。老花匠身上背了个喷雾器,正忙着给几棵果树打农药。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棵桃树下,朝老花匠喂了一声,然后就抱着胳膊斜着眼睛,用问责的眼神打量着老花匠。老花匠听见了他特殊的问候,他认得保润,问,今天怎么是你一个人,你爷爷呢?保润摇了摇头,表示他没有兴趣拉家常。老花匠说,今天你爷爷犯错误了,关他禁闭了?保润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爷爷犯的是小错误,有人犯了大错误。老花匠不懂他复杂的暗示,露出黄牙嘿嘿一笑,随后表达了一份迟到的谢意,小伙子谢谢你啊,多亏你的绳子厉害,今年你爷爷很安分,我的花草树木也都安分了,去年春天你爷爷到处乱挖,可把我忙死了。老花匠的热情寒暄,被保润视为一种心虚的表现,他适时地发难,对老花匠嚷嚷起来,你呜噜呜噜的说什么呢?话都说不清楚,还来跟我玩虚情假意?老花匠惊愕地看着保润,小伙子,我说话你听不清楚,你说话我也听不清楚啊,什么叫虚情假意?保润说,你孙女欠我钱,你真的不知道?你谢我谢个屁,让她来见我,让她来还钱,我谢谢你行不行?
老花匠或许听说过保润上门要债的事,他眨巴着眼睛观察保润,利用对方的愤怒,对真相进行了核实。核实很快有了结果,老花匠表明了他的态度,我家仙女不懂事,从小任性惯了,你别跟她计较。老花匠开始掏裤子的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来,数出六块钱来,往保润的手上送。老花匠说,这里是六块钱了,还差两块钱,下次一定还给你。
保润大约愣怔了两秒钟。你幽默啊,你他妈的太幽默了!他这么重复着口头禅,忽然拍掉老花匠的纸包,朝他大吼起来,不是八块钱,是八十块钱,你上她的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