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顺风旅馆门外,她惊讶地发现了柳生的身影。柳生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裤,衣冠楚楚的,正用抹布擦着面包车的挡风玻璃。见她在台阶上发愣,柳生满脸堆笑,朝她挤了挤眼睛,哈罗,白小姐,你从日本回来了?
她没有料到柳生等在外面。那两个香椿树街男人的关系令人费解,她分不清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或者干脆就是同伙?她不清楚现在谁是老大?唯一清楚的是她的处境,现在她像一个猎物,他们是两个猎人,她被围剿了。她骂了一句粗话,返身走回旅馆,倚靠着玻璃门怒视柳生,你们两个人,到底搞的什么鬼?
柳生用抹布擦了擦手,走过来要跟她握手,被她用力拨开了。你误会了,我们是来跟你叙个旧。柳生说,保润请我开车,说给他当司机,给你当保镖,他说要请你跳小拉,怕你不给面子,我来了,你不就放心了?
她厉声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让我放心?
柳生做了个鬼脸,看看顺风旅馆的招牌,说,连我也不放心?那老阮你总归放心的吧?你去问问老阮认不认识我?他以前开餐馆,都是我给他送菜的。你去问他,我柳生是不是好人?
她仰着脸思忖一会儿,豪迈地走下了台阶,什么好人坏人的,本小姐还怕坏人?她将一片口香糖塞到嘴里,鄙夷地说,你们好我就好,你们坏,我比你们更坏,今天就跟你们走,我倒要见识一下,看你们的小拉怎么跳。
她素来不辨方向,面包车驶上了郊区公路,才发现那是去井亭医院的路,保润所称的别墅,原来是井亭医院的水塔。这个舞会的目的地太阴险了,这样的和解之路,闪着一圈邪恶而深沉的光晕,她的脑袋訇地一响,依稀看见一个黑暗的陷阱,十分钟前的豪迈,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停车停车,我不跟你们去,我凭什么跟你们去跳舞?她大叫着去拉扯柳生的胳膊,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扭出了一个S形。柳生赶紧刹车,面包车停在了路边。冷静,白小姐你冷静点!不过是去叙个旧跳个舞啊,有我在,能出什么事?她朝柳生脸上啐了一口,厉声道,你们俩的智商,加起来也没我高,敢把我当白痴?要跳舞去舞厅,跑水塔去干什么?说啊,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柳生抹了一下脸,委屈地咕哝道,我不好说,是他要去水塔,是他要跟你跳小拉,十年前没跳成么,现在要补跳一次。她回头朝保润瞥了一眼,补?你到底要补什么?你补了损失,我的损失找谁去补?保润朝驾驶座上的柳生努努嘴,说,你的损失,找前面的人补。她的情绪一下失控了,推开车门就往下跳,嘴里喊,两个人渣,你们俩跳小拉去,我不奉陪,本小姐不做你们的舞女!
她没来得及跨过隔离栏,保润从后面擒住了她,他的鼻息急促地喷在她脖子上。然后绳子来了,保润的绳子来了。绳子先是箍住了她的肩膀,然后是胳膊,至多十秒钟,她来不及挣扎,身体已经像一只包裹被保润拽在手上了。今天的舞会少不了你,不给面子只好捆人,算我对不起你了。保润说,这是如意结,记得吗?绳子如意不如意,要看你老实不老实,你老实就如意,你要是犟了,绳子肯定不如意,自己慢慢去体会吧。
车子又发动起来,她被保润按在一只塑料菜筐上,保润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那只手大而粗糙,手心上有一丝淡淡的咸味。如意结果然阴险,她越挣扎,绳子便越来越紧。绳子捆扎了她的身体,也勒断了她的意志,她渐渐地安静下来。一个噩梦回来了,一个记忆也回来了。疼痛回来了,羞耻也回来了。水塔在前方,水塔在目的地等待她。她不敢与保润的目光交锋。保润的眼睛愤怒而空洞,空洞堪比当年,而愤怒比当年更炽热更尖锐了。她寄希望于柳生,柳生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脸上有些歉意,但更多的似乎是怨气,不怪我,怪不了我吧?你看你,还说你智商高?智商高的人会自讨苦吃?你吃了那么多年娱乐饭,都白吃了?法国日本也去过了,都白去了?拜托你不要装烈女了,开放点嘛!
她听懂了柳生的劝告。你不是烈女。请开放一点。她在他们的眼里是下贱的,她的身体在他们看来是一个秘密的花园,而他们是持票的游客,她应该向他们开放。是什么纵容了他们?是什么贬低了她?辱没了她?纷杂的往事里隐藏着千百个理由,千百个理由都不公平。她仇恨地看着柳生的鼻子,那个高挺的鼻子堪称完美,鼻尖上泛着一小圈油光。有一部分封闭的记忆突然喧嚣而至,她记起了柳生青春期刀片似的腹股沟,他的***像一根紫色的萝卜,在水塔的夕照里闪烁锥状的光芒。那光芒原始,蛮横,猝不及防,它剥夺一个少女的贞洁,也刺伤了一个女人的未来。她想起了小拉。小拉。遗弃了十年的舞步,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咚嗒嗒咚。她朦胧的爱,从小拉开始,她炽热的恨,也是从小拉开始。咚,嗒,嗒咚。一,二,三四。那舞步的节奏很像一个咒语,你堕落了,你堕落了。小拉,该死的小拉,小拉所有的舞步,都是堕落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