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
——梁启超集宋人词句赠志摩联
厚厚的、夹有银色条纹的深蓝丝绒窗帘,被撩开了。
帘外,夜色如水,如水一般的清澈,如水一般的流淌。整个城市都静歇了,五光十色的梦把穷的、富的、醉生梦死的、辛劳奔忙的人们引进了或苦或甜的境地,让他们领略虚无中的至衰和极乐、憧憬与骇异;然而这也只是尘世生活的继续与夸张而已,同样地无聊,同样他虚空。
帘内,她,陆小曼,诗人徐志摩之妻,孤孤单单地倚靠在窗台前;浅灰色衣袖旁,是一致极有韵致的文竹。帘旁的奶黄色墙壁上,挂着一幅贺天健——她的老师的山水立轴,一团氤氲飘渺的云雾缭绕着叠翠层峦。
诗人去了北平,他刚从那儿回来五天,衣衫上的风尘还未掸尽呢,又被古城召唤去了。他爱北平,那儿有碧瓦黄墙,故宫永巷,有小胡同、四合院,有北大、清华,有第一流的学者教授和浩如烟海的图书,有飘浮在整个城市上空的几千年文明氛围……她却依恋上海。她离不了影剧院、舞厅、咖啡馆、四大公司那忽明忽暗的霓虹灯……
他往返古都,她寄寓洋场。
今夜,她倚在窗口,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诗人不在她的身边,周围的世界显得出奇的空旷和荒凉。诗人去了,带走了他的心灵,这世界失去了全部的色彩和意义。
她久久凝望着那黑沉沉的无垠夜空。群星闪烁,银色的光芒宛若一种灿烂的语言,亿万年来诉说着,那么神秘,那么寂寞,那么悲哀。她感到,她与他之间,有着一层障惟,也许薄如翳膜,一捅就被;也许厚如广宇,两颗心灵就像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两个星球。
诗人又远去了。他总是那样的行色匆匆。他是一团火,灼热、明亮,熊熊烈烈,燃起人们的热情,照亮大家的心灵、他是一个孩子,兴高彩烈,仰天大笑,大惊小怪,手舞足蹈,把神妙的童话世界带回到友人的生活里;他是只云雀,难耐嵌金镶玉的雕笼的幽困,不停地翱翔啭啼,冲向蓝天,寻找更加广表的苍穹……他走了;纵然仍有酬酢饮宴,仍有弦歌丝舞,她却感到寂寞、寂寞,无穷的寂寞。
忽然,夜幕上一颗很大很亮的星星抖动了一下,笔直地坠落了。起初是一点银光向幽邃处疾驰,继而化成一阵光雨,迸射着。飞溅着,投向永恒的怀抱……
她浑身一凛,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袭上心头,连忙闭上眼睛,把窗帘紧紧地攥在手里,让自己镇静下来。过了一会,她转过头去,睁开眼睛,却看到画幅上突兀狰狞的峰峦浸沉在浮动幻化的烟云里,又吓了一跳。
她手拙腿僵地移步倒在沙发里,只感到心头怦怦直跳。
诗人到南京后,打来一个长途电话,简短的几句话:我去了,你一个人多保重。平平常常的叮咛,不知是由于传音的失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听上去,声音似乎有点异样,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是不像平时那样的欢快和生气勃勃。她想问几句,说几句,话还没有出口,电话就挂上了。
电话里的声音和天上的陨星,两件事毫无关联。可是她却总感到其间有一种神秘的内在感应。这种莫名其妙的联想使她不寒而栗,她想竭力排遣,但越排遣,那种内在的感应似乎越鲜明,越强固。她抬头瞥见诗人书桌上竖立着的那块雕有一尊佛像的唐砖,发觉佛面上的那种入定沉静的表情忽然不见了,却换上了一副悲哀、迷偶的容颜。
十一月的夜风吹得她寒颤起来。她又起身放下窗帘。
她回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一本诗人临行前留下的日记想读,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她听到女佣王妈去开了门,跟来人大声说话,接着又窃窃而语。门又关上了。
她猜不出是什么事,只感到一阵心悸,头晕得站不住脚。等了一会,不见王妈来告,却听到楼下一阵忙乱。她定了定神,披上一条坎肩,急步下楼。走到半处,一服瞥见亮着灯的客堂里站着愁容满面的中国航空公司财务组主任保君健和另外两个神色肃穆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