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王赓早晨起来,照例洗了个冷水澡。他穿着一条短衬裤从浴室里出来,下半个脸上满是肥皂沫,手上拿着个锃亮的美国货剃刀,走到床边,用手肘轻轻地推着小曼。
“小曼,醒醒!”
小曼睁开眼睛朝他看看,又把眼闭上了。她讨厌他。
“我有话对你说。”
小曼没有答理他。
他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剃一刀,说一句。
“上海的差使定下来了,三天上任,明天我就走。等那里安排好,我写信回来,你就和娘一起来。”他将剃下来的粘有胡子的泡沫刮进一只雪花膏瓶子里。
“真的要去上海吗?”小曼揉着眼睛说。
“是的,真的!”
“我不想去。”
“什么理由?”王赓怫然了。
小曼想了一想。“没有什么理由。”
“这是什么话?你不是一直念着要到上海去住吗?”
“现在我不想去了。”
“好蛮的口气。为什么呢?”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是舍不得北京,还是……舍不得什么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王赓站了起来,面对着小曼说:“我说,你别在那里演戏了,我的大演员!你早就唱黄了腔,念错了词,还以为自己真演得挺不错,等喝彩呢。——这几句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你逼我说出来了。”
“你一大清早把我叫醒为的就是欺侮我?”小曼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声音颤抖了。
“谁欺侮谁了?”他将剃刀“啪”的一声扔在梳妆台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一段时间以来,是我在受欺侮还是你在受欺侮?”他那刚刚刮干净的腮帮这时显得青白可怖。
“你,你……”小曼一着急,又受了凉,不停地咳了起来,双颊憋得通红,泪花也涌上来了。
“我又怎么你啦?做人做事总要凭点良心才好。”他从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在小曼肩上,又拿起剃刀刮另半个脸。
小曼平了平气。“我什么地方昧了良心?你又知道了些什么,
说出来吧,别闪烁其辞。”
他剃完胡子,走进浴室,洗净了脸,又出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说:“那些弄文舞墨的人才闪烁其辞呢。‘又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我的太太,只知道做妻子的应该守妇道……”
“你真坏,我以前只知道你凶起来像狼,现在才知道你狡猾起来还像狐狸!”
“太太,你说得不错。我既是头狼,又是只狐狸。该用武力的时候就用武力,该用计谋的时候就用计谋。武力也好计谋也好,目的一个:战胜对手。这是战争带给我们军人的智慧。”说着话,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你不要走,把话讲清楚再走!”小曼瞧着他那刮得精光发青的下巴和一排像个小刷子似的唇须,恨得牙齿痒痒的。
他最后照了照镜子,戴上眼镜,向门口走去。握住门球,又侧过身子对着小曼说:“讲清楚,你,我,还有他,脸面朝哪儿搁呢?心照不宣是顾全体面的最好办法。走,不但我要走,你也得走。跟我一起走,到上海去。”
说完话他就开门出去。小曼气得浑身发抖。
突然他又打开门,探进头来。“太太,当心着凉,你可以拥着被子再睡一会。我让王妈给你炖参汤。身体不舒服,下午可以去看看克利大夫。再见!”
“坏蛋!”小曼提起枕头向门口掷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倒在床上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