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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思中国游记(52)

时间:2012-08-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柏拉图不是说笑很对于人类有益吗?而且……(它想了一 想)柏格森,苏格拉底,窝佛奴,菲金,……全是哲人,全似乎都在他的厚厚著作里谈到笑和哭,我以为对小姐笑是不算失礼。“
  当到这水车,从它轧轧的声音中,念出一批古今圣人的名字时,阿丽思为这水车的博学多闻惊愕到万分。她料不到这水车有这些学问。且到后听到“失礼”的话,于是记起自己先前的随便来,觉得在水车不算失礼的事,在自己可算失礼了。她忙鞠躬,且第二次红脸。
  水车又笑。这时阿丽思,头并不抬起。
  过一阵,重新把话谈起,阿丽思就自然了许多,有说有笑了。
  谈过一点钟,使阿丽思在她自己的一本十二页字典上增加了一倍,这感觉由阿丽思很客气那么说出,水车就说这是客气。
  她仍然把这恭维用很谦虚的态度送给水车,说,“老前辈,这个并不是客气!”
  “太客气了!”
  “这是我心中的话!”
  到这时,水车可不好再说“请不必客气”的话也是“心中的话”了。因为它的心,不过只是一个硬木轴子而已。
  阿丽思小姐因为一面佩服水车的学问经验,一面想起先前水车谈到厌世,就问水车,问它为什么“见得多”不好。她且说出少许见得多是好事的理由来反质水车,当然理由很浅近。
  旧的水车说:“小姐快别说学问经验可贵了,象我们水车,用不着。多知道一样事就多接近死亡一天。我快死了,这一 定。我不能断定我在哪一天断气,但总是最近的事。”
  于是那始终不插言的新水车说话了,他说道:“老前辈,先前不是说到死是安静么?
  干吗这时又象恋恋到这无聊的生?“
  “可咒诅的地方正是爱它的地方,……”以下这旧水车引的拉丁文格言两句,很可惜的是阿丽思并不懂到这个。
  到后这旧水车又说到许多生死哲学上的问题,所引出词汇,总象与面包,水,三月莓,螃蟹,阿丽思,全离得很远的一些东西。听得太多的阿丽思小姐,算计到——照水车说法一部人生字典罢——这字典页数真快到增加了三十,心想再不走不成,就走了。
  …………
  走到先前同螃蟹打赌的地方,螃蟹一见到阿丽思神气,就知道它赢了。见到阿丽思小姐抓荷包中物,它于是便很和气的请求阿丽思小姐把三月莓放在一个蚌壳里,好随时取用。
  阿丽思照到这小东西的意见作去。这样一来,螃蟹就不免与其他一次同人打赌的不欢而散情形两样了。它找出许多关于水车的话与阿丽思谈,阿丽思倒奇怪这仅只赢了二十颗莓的小东西,能够对输家这样客气,不担心口干,得不偿失。
  回到住处以后,阿丽思想起那小螃蟹一句话就笑不能止。
  螃蟹对水车的批评是,“这老东西真是一肚子的希奇古怪。”从这句话上使阿丽思想起说这话的螃蟹来。“一肚子希奇古怪,”一个水车肚子除了水,有什么可以说这样话的理由呢?至于螃蟹,一到八月,才真是“一肚子希奇古怪”啊!
  阿丽思设想,有机会再见到这螃蟹,就会同它开开玩笑,问它蟹黄那么味道鲜美,是不是算得希奇古怪。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 第九章沈从文
  世界上顶多儿女的干妈是说阿丽思小姐所到地方,离城三里路旁的一株榆腊树。
  这树是雌的。在阿丽思到它身边以前,并没有知道它是世界上儿女顶多的树。她简直就不曾想到在世界某一地方有这种不聪明太太会想同一株树认亲家的。
  一株树,又不是凭它结果子多,又不是凭它门阀好,居然作许多阔太太的干亲家,一年四季成天有千金小姐公子少爷由奶妈带来向干妈作揖磕头。这没有理由,简直比许多人类无理由被人尊敬还糊涂。譬如说,有些地方人,善于扯谎便可以发财,如卖神仙药……
  又如作中国官的,新新旧旧全会哄平民,利用“民众”,他们纵不存心在“纪纲”“法律”
  “礼教”“廉耻”下作事,但至少他们可以说这个,说得极动听,这在中国算有理由的。
  又如愚人国,国王其所以被人推举,是因为他一人食量独大,一人极懒,这也是一种理由。
  但是一株路旁的树,凭何等本领可以作成千儿女长辈呢?
  可怪的是这地方人,既然与中国其他地方一样规矩,作兴把儿女过寄给别一个,为什么就这样蠢,不把儿女去作伟人阔人的义子,却来同木石认亲家。虽说鬼神默佑人的祸福比官家势力还强,作家长的未尝不是深谋远虑。同样作义子,阔人所能给儿女的好处,究竟不是一株树可以为力的!
  当阿丽思走到这树身边呆下,见到无数妇人把儿子引到这树下烧香行礼时,先还以为是别的事,就看着。
  这些中年老年妇人,自己先磕头,呆会儿又令小孩子下拜,情形全是很可观。一些曾拜过四五个干妈,懂到规矩的孩子,便不待使唤,很有体统的磕头。至于这是第一次,那就不得不费家长的心,用手来按后颈了。人家还先翻看过历书,选定了今天日子来的呀!
  幸好阿丽思恰恰在今天来到此地,所以她就不再离开这树向他处找有趣的事了。
  在平常,小孩子骂人,如象在阿丽思小姐给傩喜先生第一次通信上说的小孩子对骂为乐的话,他们采用的办法,是离不了五族五服之内,而加以性的行为为必要手段的。譬如喊对方作“儿子”,又譬如骂“我同你外祖母女儿相好”,这话既很艺术的占了便宜,作了别人母亲的丈夫以外,仍免不了有“我是你爹”的愉快。既把这类话作攻击用,则引为可羞也是自然的事了。然而问问这些小孩子,干爹干妈究竟有几个,在平均四个五个干父母中究竟有几个是人,他们假使明白你问的人是诚心要他说实话,他所告你的,真是如何给你惊讶!拜偶像,拜石头,拜树木,拜碑,拜桥梁,拜屠户的案桌,拜猪圈中的母猪,凡是东西几乎便可以作干爹干妈,多奇怪的一个地方呀!这地方不拘每一样废物,全有作干父母的资格,比如——象我再诚实的抱歉来借用一次平常社会作譬吧——比如在中国每一个废人皆可以有资格作国家高等官吏。小一点野蛮一点的地方,徒然庞大,或奇怪,或肮脏,种种物件皆可以得到全民的敬畏。大一点开化一点的地方,则人所敬畏的对象,便渐渐移到一切善于说谎,善于装痴,善于赌咒,善于杀人的伟人身上了,从这正负两事上,已明白的看清了一部人类进化史,中外一理,不同的地方是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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