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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思中国游记(54)

时间:2012-08-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到后,又说到干妈来了,阿丽思说她很想明白一个人至多能作多少人干妈。
  “那看人来。”
  “我想知道的,是各色的这样那样的人可以作人家干妈的数目。譬如说,管带管兵是三百六,哨官就只一百零四——是不是作干妈也适用身分这样东西?”
  “我的妹,你这样年纪,亏你想得到这样话!”
  老太太笑了。笑是的确的,虽说在先我曾说过,同老太太们谈话,时时得生着气才成。
  她的笑只是有要阿丽思小姐拜她作干妈的意思,她欢喜这样干女儿。
  阿丽思也居然看出这老太太用意了,因为这存心不是坏的存心,所以阿丽思也笑。
  她同老太太说,“请把作干妈的数目限制相告,那感激的很。”
  “作干妈么,是说树还是说人呢?说树我不知道,——但我听仙姑说过树中也有分别的——说人则我不必找比譬,就拿我作例。我的命里是有三百六十个干儿女的,恰恰如我儿子的所统带的屯兵数目。这个是据天王庙神签的吩咐,多了则是与神打斗。但是我家少爷升了都督,恐怕到那时,全省的小孩大人全都可以作我的干儿子。人既然做了都督,则这样事也不算僭越了。”
  “老太太,你以为他们都愿么?”阿丽思打了一句岔。
  “我找不出他们不愿意的理由。……嗨,莫打岔,听我说!
  我告你,我们这里有一位顶多儿女的干妈,是一个例外的人。
  她作许多人干妈的理由,是她能打发每一个干儿女的一份厚礼。她有钱,所以神也不反对她。“
  “可是,”阿丽思很乖巧的这样说,她说她“所要知道的倒是究竟老太太有多少干儿女。”
  “有多少?已经早就超过了神所定的数目了。没办法。处到这样没办法中似乎得神的谅解的。”她告阿丽思一个略数,说是至少已“一底一面”。所谓一底一面者,老太太解释是“作统领拿薪水的办法,也是作小税局局长的办法。”一个管带至少是收入可以希望明里三百暗里三百,一个局长则至少是收入明里一百暗里一千。老太太在这第二比喻上还生了感慨,她说,“请想腚,他们是十底一面。既然这样国家较高的官和到较高的神都不来干涉,我所以想我收的干儿女数目若在一千以内,无论如何总不会怕神的干涉了。”
  管理这地方的神,无意于取缔这违反命运的事,似乎也很显然了。因为老太太告阿丽思的是,在儿子作管带以前就有了三百六以上的数目(她又不忘记附带声明,这并不是因为有打发干儿女的礼物的缘故)。她还不知道这一个吓人的数目,在阿丽思耳朵中起了何种的惊奇!
  “看不出,这是一个七百二十个以上儿女的干妈呀,”阿丽思想起很不安,她觉得自己对这老太太是失敬了。她万料不到的事,这“出人意表之外”正如那小少爷身上的那件百宝衣一样,全是自己大意弄出的笑话。若是回家去,同妹说,一个很平凡的全不象历史上人物的老太太,居然有历史上出奇的事情,作兴把干儿女的数目很不在乎的放到一千的号码上,那四妹五妹会将笑得不能合口了。而且最爱说怪话到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也总不愿相信这话是真话,就因为这老人家却做梦也不曾梦到这样事。
  可是说姑妈干呢?能够作一万儿女的干妈,还有树!不过一株当路的遮荫树!明白这个,难道还有人好意思拿干儿女多来骄傲旁人么?
  还是来让阿丽思同这七百二干儿女的“干妈人”站到这万万千多干儿女的“干妈树”
  下谈一点别的吧。
  她们还有关于干儿女与干妈间义务权利的问答的。
  话语的照抄,若是不怎样感到读者的厌烦,请记到这些事情,是可以供给民俗学的研究者作博士论文的。
  阿丽思说,“老伯娘,干吗要在这地方多有这样一件事?”
  “谁知道?谁明白在另一地方会产生另一种事,也总不能明白这里要有这样事。”
  “但你作干妈的总知道这… ”
  “我的女… (她说错了口,又纠正,)我的妹,你是不是问‘意义’?‘意义’是作干妈的成天可以到亲家公馆去打牌,倘若你并不以为打牌是为了输钱的话。遇到喜事多,有酒吃,也是要干儿女理由的。逢年过节想热闹,这少不了干儿女。归土时送丧,干儿女是不好意思不来包白帕子的。… 我的妹,这就是你要问的‘意义’了。凡是一件事,总有意义的,决不会平空而起。不过这是一面,还有那另外一面。那一面譬如是这比我多十倍百倍干儿女的干妈树这亲家,它既不打牌,也不爱喝酒——虽然有人送好酒,我不敢相信它分得出酒的味道比我这外行高明,——爱热闹是它的脾气,我也怀疑。而且,说到死,它在生缠红绸红布也缠厌了,它要干儿女缠白布算是报仇吗?我们这亲家,其实是全然与我不同,(说到这里她怕亵渎这亲家,声音轻轻的了。)它是被人勒迫的,不过这勒迫出于善意,不比在同一地方有些人被勒迫受大委屈。若说受了委屈总得申诉,那受大委屈的是人还不能用口说话,要这树说它不甘心受人款待当然更办不到了。”
  “做干妈有些是权利,有些又变成义务,这倒不是我所能想到的。”
  “你那么小小的年纪会想到多少事?”
  “世界上许多事不是一样?既然一样,我当然也应当想到了。”
  “但你这时就不会想到世界上一些在这人为权利、在那人又为义务的怪事情。这如同拜寄干妈一样,在别地方并不缺少。”
  “我!我想到… ”阿丽思说不下去了,她看看老太太的孙儿,这孩子正在“干妈树”
  面前打赌,用一颗骰子,预先同那榆树干妈约,骰掷到地上,单点子便欠干妈十根香头的账,双点子则在神桌前香台里抽出香头十根。骰子已经报出点数,是个五,小孩子很聪明的又引出本地规矩来说“一不算数”。第二次正将下掷,却被老太太见到了,这老太太并不反对这行为,却以为掷骰子方法有研究必要,她嗾着小孩子用撒手法将骰子滚去,则可以赢干妈的香头了。这样事,阿丽思小姐觉得无从到别一世界上去找那同类例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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