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院长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示意柳生将茶几上的棋子收起来,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风油精,用手指蘸了些,一圈圈地涂在脑门上。头疼头疼,一边是司令,一边是大老板,我哪边也不敢得罪啊。他对柳生苦笑,含沙射影开了个玩笑,这倒霉院长真是个苦差事,赚不了钱,整天得罪人,柳生啊,干脆让给你算了。
多少钱?郑姐突然问。
乔院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多少钱?
买你这个院长,多少钱?郑姐的宝剑在半空中挥了一下,她说,干脆我把井亭医院都买下来算了,我弟弟想住哪儿住哪儿,多少钱?你开个价!
办公室里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乔院长的脸上是某种震惊的表情,他瞪着郑姐的脸孔,嘴里连声说,荒唐荒唐,郑姐你太荒唐了。郑姐说,你才荒唐,现在市场经济,什么不能买,什么不能卖?日本人买了纽约的帝国大厦,你听说过没有?我有个朋友,一辆小轿车换了个副厅级,你相信不相信?柳生在一旁笑,一千万,卖给她么,医院给她,精神病人也卖给她,便宜卖,一千块一个。乔院长用眼神制止了柳生的起哄,斟酌半天,最终还是采取了好言相劝的方式,郑姐我知道你有钱,有钱还是花在别的地方好,有钱也别买井亭医院,这医院是国家的,我哪敢跟你开价?再说了,饮水不忘挖井人,你们家今天能够发家致富,靠的是谁?不是靠的共产党吗?共产党靠谁?都靠康司令他们当年打江山,人家是革命的功臣啊,我们怎么好意思跟他抢病房,郑姐你说对不对?
郑姐不愿意点头,也不敢轻易摇头,被迫地产生了些许歉意,但歉意只是从眼神里闪了一闪,马上就消失了,她仍然充满了怒气,乔院长我问你,今天星期几?
柳生朝办公桌上努努嘴说,请看日历,今天星期四。
马仔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郑姐用宝剑指了指柳生,剑头忿忿地转个圈,垂下,对着地面笃笃地敲,今天星期四了,我要的办公室,你准备好了没有?
乔院长也许是健忘了,也许是装糊涂,他迷惑地看着郑姐,什么办公室?郑姐你要到井亭医院来办公?
不是我,是白小姐!我弟弟聘的女公关,不要办公室吗?郑姐叫起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上星期就关照你,白小姐今天来报到,三楼东边那空房间,我们要租下来,给她做办公室!
乔院长想起了什么,哦,那个小姐啊。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挠着头说,这女公关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们也搞不清楚,她在高级病区出出进进,怕影响不好吧?柳生听出了乔院长的担心之处,在旁边帮腔,公关小姐有正规的,有野鸡的,还有挂羊头卖狗肉的,万一是个鸡婆呢?这是精神病疗养院,来个鸡婆到处乱走,你让病人还怎么安心疗养?
你个烂马仔,再插嘴,我一剑斩了你!郑姐愤然地用宝剑对着柳生,做出一个斩人的动作,然后对着门外喊起来了,白小姐,你还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给他们看看,你是正规的还是野鸡的,给他们看看,你是不是鸡婆!
那个白小姐还站在走廊上。
一团暗影在门边晃动,他们这才注意到,门外一直有高跟鞋笃笃敲地的声音。她进来了,像一朵湿润的乌云进来了,柳生记得很清楚,她一进来,室内的光线不知怎么就暗下去了,他迎接这个年轻女人,就像迎接一个悲伤而诡秘的黑夜来临。
白小姐手里拿着一个活页夹,一部手机,手机上坠着金色的花状饰物。她身上有隐隐的栀子花的香味,头部和大半张脸用一条黑色的围巾蒙起来了,柳生只看见她的眼睛,眼睛很黑,很美丽,浓缩了两片愁云。一件深棕色的毛皮大衣覆盖着她的身体,帷幕一样厚重,垂到膝盖以下,露出了修长的小腿,还有那双紫色的镶钻的高跟鞋。
无疑是命运安排的一次约会,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闪电不期而遇,伴随着一股隐秘的飓风,她头上的黑围巾不知怎么滑落下去,一张苍白而熟悉的面孔暴露在他的视线里,起先是傲慢,后来是惊恐。他们彼此认出了对方。只是两三秒钟的迟疑,柳生看见她转过脸去,对乔院长说,你这里有传真机吗?
是仙女。仙女回来了。记忆訇然一响,成为满地碎片,放射出令人惊悚的尖利的光芒。她的毛皮大衣,一共拖曳着十年的时光。他看见了两只兔子。看见了水塔。看见了保润。他下意识地捂住半边脸,慢慢地往办公室门边移动,乔院长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柳生你去哪里?我这里好多事,都要你帮忙呢。柳生一时慌张,随口说,等一会儿,我要上厕所。他跑到走廊上,忽然觉得忘了一件事,于是回头,朝办公室里大声喊道,她一定是正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