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柳生后来养成了修剪鼻毛的习惯。
每次对着镜子修剪鼻毛,他的镜子里会浮现两张面孔,她的脸适时地浮在他身后,若隐若现的。他会想起她的玉葱般洁净漂亮的鼻子,还有她的行踪,现在,她的火车开到哪儿去了。直到半年以后,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对方自称白小姐,听她的音色腔调是熟悉的,但自报家门之后她就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他不相信她会联系他。以为是推销小姐们的垃圾电话,又怀疑对方来自某个洗头房或者沐浴中心,有时候在那里遇到心仪的美女,他会留下自己的名片。他问,你是哪个白小姐?对方反问,你认识多少白小姐?然后又沉默了。那沉默带着些揶揄,还有一丝隐隐的压迫感,柳生的心不知为什么狂跳起来,为了谨慎起见,他说,这位白小姐,麻烦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请问你小时候叫什么名字?对方迟疑了一下,突然发怒了,你这个娘娘腔,烦不烦人?算了算了,我不是白小姐,我是仙女行不行?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行了,我知道你是白小姐了,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听电话那端有嘈杂的市声,她好像是在大街上。这次你真的跑不掉了。她突兀地一笑,笑声稍纵即逝,这次我真的有事请你帮忙,我们约个地方面谈,行不行?
那会儿他正在餐桌上,父亲在他的侧面,母亲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花白的脑袋,一个向左,一个向前,都在竭力地辨析那个奇怪的电话。母亲的警惕性总是高一些,她观察着儿子脸上的表情,什么白小姐?哪儿的白小姐?又不是你女朋友,你跟人家献什么殷勤?他心里很乱,嘴里敷衍着母亲,谁给谁献殷勤了?是从香港来的白小姐,约我出去谈生意的。
他一下子就没有胃口了,进了房间关起门,对着屋顶说,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他能帮她什么忙?已经半年没见过面了,他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有一个瞬间,他对这次约会的判断倾向于敲诈,下意识地打开抽屉,翻看了一遍自己的存折和现钞,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必多虑,她似乎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像那样的女人。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换衣服。内裤、袜子和衬衣,都换了最好的。他照了照镜子,衣冠楚楚了,只是发型不够时髦,便往头发上喷了好多摩丝。这时候父亲在外面敲房门了,柳生,你在房间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柳生你给我听着,这两年你赚点钱,骨头有点轻!对象八字没一撇,小姐认识了不少,你的生活作风要注意一点啦,别忘了你有污点,一辈子要夹着尾巴做人的。
他穿上了衣橱里最昂贵的一件西服,拍打着袖口往门外走,嘴里说,放心放心,我夹着尾巴习惯了,不夹尾巴还不会做人呢。母亲发现了他身上的西装,赶上来揪住了他的胳膊。这不是那件进口西服吗?脱下来脱下来,那么贵的西服,结婚派用场的,谈生意不能穿!他甩掉了母亲的手,教育她说,你们真是穷惯了,一件西服也当个宝。现在外面是物质社会懂不懂?你们知道什么生意经?告诉你们,穿得好不好代表你的身份,对生意很有影响!
也算是一次约会,地点是她指定的。他找到市中心那家新开张的港式茶餐厅,并不性急,先走到街对面,仔细地观察一番茶餐厅的店堂,然后穿过街道,又扫了几眼店门口的餐牌,店堂是安全的,餐牌价格也不算昂贵。他一手拉着西装的衣襟,以流行的成功人士的步态,走进了茶餐厅的大门。
她先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对着桌上的一壶茶。有一棵仿真棕榈树竖立在她身后,棕榈叶子在光线下交织出一大片锯齿形的阴影,笼罩着她的面部和肩膀。他朝她走过去,忽然觉得四周冷清得蹊跷,偌大的店堂,似乎仅仅在等他一个人。小心。小心一点。是一次鸿门宴吗?是一个精心编制的圈套吗?是一场迟到的敲诈谈判吗?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种种不祥之念拖累了他的脚步,他站住,朝厕所方向张望。至少先去上个厕所?想一下,小心一点,再想一下。他转了个身,蓦然听见她的声音,你往哪儿走?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比划成一把手枪,做了个击毙的手势,气死我了,难道我现在这么丑?丑得你认不出来了?
只有老朋友之间的互相迎候,才会如此亲昵,那份亲昵给了他意外的惊喜,他一下子松弛下来。她当然没有变丑,只是追随时尚,挑染了头发,有一部分头发斜挂在额前,遮住她的半边脸,那绺头发是金色的。他坐下来,开始卖弄嘴皮子,肉麻地夸赞她的美貌。她敲敲桌子制止了他,好了,我马上还要去见一个客户,没时间听你的甜言蜜语,赶紧谈正事。她果然直奔主题,说她惹了个麻烦,要他帮忙解决。她斜睨着他的脸,眼神很隽永,忽然嘻地一笑,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总算派到你的用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