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祖父,很多香椿树街居民都忘了保润的名字。
有人注定被历史遗忘,保润是个典型。不知该归咎于他们家族在街上冷淡的人缘,还是要归咎于保润自己不清不楚的声誉,香椿树街对他的回归并没什么热情。保润回家了,保润是回家了,但这消息就像雨天屋檐上的一滴水,仅仅是滴答一声,落下来之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柳生客气,执意要为保润接风。他带着春耕和阿六来征求保润的意见,喜欢什么样的热闹?是拉一帮朋友摆个酒席,还是去桑拿房洗桑拿,或者到歌厅包厢去唱卡拉OK?保润不肯选择。不要,都不要,你借我一个拉杆箱就行了。他说,我明天去省城看我妈,说不定不回来了,我姨夫当了大官,处级干部,听说很有权,他要是给我安排个好工作,我以后就在省城混了。
保润坐火车去省城探亲,去了几天,一个人回来了。
听说他姨妈一家对他很冷淡。他在亲友圈里一样名声不佳,姨妈带着一丝戒备之心接待这个外甥,姨夫干脆不屑于跟他说一句话。保润在姨妈家吃第一顿晚饭,吃到一半,姨妈姨父和表妹先后借故离去,饭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脾气上来了,把半碗饭往桌上一扣,从姨妈家扬长而去。与姨妈一家闹翻后,他放低了此行的目标,一心要把母亲接回家。可是,母亲也不是他想象中的母亲了。粟宝珍在省城找了老伴,老伴待她很好,那边的子女慢慢也接受了她。她的暮年生活曾经留下悬念,这个悬念在儿子出狱之后无情地揭晓了,在老伴与儿子之间,在异乡与故地之间,粟宝珍放弃了儿子,放弃了香椿树街。母亲的决定出乎儿子的预料,保润问母亲,你不回去,我一个人怎么过?粟宝珍反问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你还要靠我吗?让我回家去伺候你?他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劝导母亲,既不肯表态从此要做一名孝子,也羞于倾诉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思念,他说服母亲的方式更接近某种诅咒,到底谁伺候谁,现在谁知道?他说,你以后要是老年痴呆呢?你要是瘫痪了呢?要是得癌症了呢?你要不要我伺候?粟宝珍气得朝地上连吐三口唾沫,她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老张管我,你只要伺候好你爷爷,管好你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他还不死心,又对母亲说,我看你已经得上老年痴呆症了,忘了我是你儿子?儿子还不如一个糟老头?我看那糟老头子蹦跶不了几天的,老头哪天死了,你怎么办,还要不要回家?粟宝珍被逼急了,打了保润一个耳光,你咒我可以,人家老张没得罪你,不准咒他!实话告诉你保润,香椿树街那个家,我早放下了,从今往后都归你了,我的房间你尽管拆,我的东西你尽管扔,我靠不上老张也不靠你,我情愿死在老人院,也不回香椿树街了。
这一次,他看清了自己的未来,是一个剩余的未来,剩余的未来里,不会再有母亲了。探亲之旅戛然终止,他趁着天黑,无声无息钻回家,闭门不出。人们只看见阁楼上的灯光,看不见他的人影。柳生听说保润回来了,去敲门,怎么也敲不开。他有点多疑,问隔壁药店的马师母有没有听到过保润的动静,马师母说,他跟鬼魂没两样,早晨阁楼上有响声,下午就听不见动静了。柳生去撞门,撞了没几下,门开了,保润出现在门后,满嘴酒气,手里拖拽着一条长长的麻绳,你撞什么门?他对柳生说,你们家死人了吗?
柳生说,我们家没死人,我来看看你,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几口气,死不了。保润砰地关上门。过了两秒钟,门又打开了,保润堵着门,手里拿着一股绳子,斜着眼睛看柳生。柳生说,你闷在家里玩绳子?这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去散散心?保润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绳子一抖,绳子驯顺地盘缠在他肩上,像一条蛇。我不需要散心,我要温习功课。保润说,好久没玩绳子了,十八种绳结,我已经想起来十一种了,你要进来也可以,让我在你身上试试,试试法制结。柳生摆摆手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客气,我就不进来了,那个法制结,你还是在自己身上试吧。
几天后保润有了迎接新生活的迹象,开始在家里大扫除了。老房子尘封太久,厨房的碗橱里爬满了蟑螂,五斗橱被潮气腐蚀,门关不上,抽屉拉不出来,靠背椅子断了榫头,洗澡的大木盆漏水,都被他一个个抬出来,放在门口出售。起初标价很高,自然无人问津,后来每隔一天降一次价,街坊邻居还是不捧场,最后实在太便宜了,一个收破烂的货郎路过,用五十块钱把所有旧家具搬上了他的板车。隔壁的马师母走出店堂,正好赶上了最后那笔交易,她听见保润问那个货郎,还有一张大床,便宜给你要不要?货郎检查了一下板车的空间说,便宜就要,床是实木的吗?保润说,是我爹妈的老床,当然是实木,五十块给你,你要我就拆,立等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