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天,她回来了。
她与我们这个城市之间,似有一个不公的约定,约定由命运书写,我们这个城市并不属于她,而她天生属于这个城市。她又回来了。一条鱼游来游去,最终逃不脱一张撒开的渔网。
春天与庞先生的欧洲九日游已经烟消云散,什么巴黎,什么罗马,什么埃菲尔铁塔,什么梵蒂冈,她所向往的欧洲,最后变成一些破碎的风景,漂浮在记忆里,脑袋晃一晃,欧洲就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庞先生的一些精子,它像一堆毒草籽落在肥沃的泥土里,在她体内生根发芽。是一次意外。她依稀记得卢瓦河边那座城堡里的绛紫色客房。因为窗外的河畔美景,因为床边的玫瑰,因为露台上的一瓶香槟,因为一个从未有过的浪漫之夜,她被庞先生打动了,以往应景式的感情忽然有了诚意。那一夜她没有敷衍庞先生,任凭庞先生脱下了她的内裤。玫瑰与香槟酒都是有害的,她勉强的***被庞先生悉心发掘,一点点地放大,高涨,最后趋于疯狂。避孕措施是怎么失败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傻,为了报答一个夜晚的恩情,也许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妊娠反应很强烈,她的演艺生涯被迫中断。酒吧旋转的迷彩灯光让她恶心,麦克风隐喻式的形状让她恶心,劲歌劲舞的节奏和动作也动辄让她恶心。有一天她在酒吧的小舞台上唱着歌,唱到高潮处,忽然就对着架子鼓呕吐起来,秽物喷到鼓手身上,鼓手抱头逃下台,客人们哄堂大笑。女老板看出她是怀孕了,手在她腹部摸索了一圈,把她拉下台说,你该回家了,唱歌归唱歌,赚钱归赚钱,我们不能迫害下一代啊。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麻烦,她并不慌乱,只是感到懊丧,与男人们周旋这么多年,自以为得计,最终还是要用女人的身体买单。不仅是身体的疆域失守了,她生活中某些坚定的信条,也一下子破产了。为什么?她并不爱那个男人,怎么会怀上了他的骨血呢?她发现自己的弱点像雨后春笋,任何一场雨下在任何一个角落,笋尖便会猝不及防地钻出地面,若要长成一棵竹子也好,可惜,弱点的春笋,最终都是被人割去食用的。
她很懊丧。要么是富翁,要么是帅哥,要么服他,要么爱他,这是她选择男友的标准,为某个男人怀孕,则需要这些标准的总和。庞先生在标准之外。在她的眼里,庞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台商,矮,微胖,模样不丑但也没有吸引力,有钱,但不算富翁,至于爱,一时无从谈起。她在歌厅酒吧夜总会干了多年,认了不少哥哥,也认了好几个干爹,哥哥们和干爹们替她摆平了不少麻烦。庞先生不一样,他是处于哥哥与干爹之间的那一类客人,她与他的关系,比哥哥要黏糊一些,又比干爹要简洁一点。她始终叫他庞先生,这个捧场者的心,半开半合,有的部分是透明友善的,有的部分浸泡在荷尔蒙里,还有的部分,是一片模糊的阴影,难以看清。她分析过庞先生对她的好,与其说庞先生迷恋她,不如说是庞先生害怕寂寞,她是他治疗乡思的一帖伤膏药。她答谢庞先生的方法曾经很简单,脸颊上送一个香吻,喂他一杯酒,这些免费,如果陪他去见客户,所有的交杯酒,所有的眉来眼去打情骂俏,都计入劳动报酬,庞先生会赠送她最心仪的礼物,一只名贵的手袋,一款最时尚的手机。如此而已。他们之间的关系比露水还虚无。她很懊丧。原以为庞先生的欧洲游邀请是他发放的最后一次红利,旅游兼顾答谢,逃避兼顾散心,原以为巴黎之行是一场轻松的闭幕式,没想到是一场严峻的开幕式。她离开酒吧的时候,听老板娘正在向旅行社咨询去欧洲的旅游路线,巴黎罗马维也纳这些地名触痛了她的心境,她对老板娘没头没脑地说,欧洲再好,你也不能塞旅行箱里带回来,有什么用?浪费钱!老板娘说,你不是才去过吗?你都去欧洲了,我怎么去不得?她自知这样的阻挠太唐突了,气呼呼地补充道,我是为你好,你钱多花不了就去,记住千万别去卢瓦河,那地方有灾气,去了要倒大霉的。
她的室友深蓝小姐也是酒吧歌手,比她还小一岁,已经有过两次流产的经验,有幸获得一家妇产医院的VIP金卡。深蓝小姐热心地陪她去了那家医院。医院在一个新兴的工业区内,外观看起来像一个休闲会所,有个别致的人性化的名称:雅典娜女性关爱中心。
手术室外等着好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容貌身材各异,焦躁怨恨的表情则显得雷同,这支独特的人马汇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腹腔与***里,都秘密地隐藏着一份简短的人生小结,专供医生浏览。错误的性。性的错误。这个时代,很多错误都是用手术来解决的。有一张双人沙发椅空着,她和深蓝小姐走过去,发现沙发上盖了一层塑料膜,掀开一看,塑料膜下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痕,有的地方像一块暗红色的袖珍地图,有的局部像涓涓溪流。两个人都捂着心口惊叫,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为他们介绍了血的来历,介绍得细致而冷静,她说刚才有个拿香奈儿包的女孩子坐在这里,半天没抬头,我以为她在发短信的,看她慢慢躺下来,我还想呢,发短信怎么还躺下来发呢?谁想得到,她手上还有一把刮胡子刀片,跑这儿割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