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泪水落在保润的手上。保润凝视着他的手背,手掌突然一翻,将那滴泪珠抹在绳结上了。绳结无声地吞噬了她的泪水。那绳结出自一个捆绑天才之手,简约而流畅,呈现出一种几何线条,静止不动的时候,她的身体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她后来的顺从,不知是出于智慧,还是因为绝望。井亭医院到了,她听见柳生和门卫热络地打着招呼,面包车畅通无阻地经过井亭医院的三道门岗,停在水塔外面的空地上。保润终于松开了手,看看她的面孔,用手指弹掉她眼角的一滴泪珠,不管多漂亮的脸,哭肿了都很难看。他说,哭什么呢?你欠我十年时间,十年自由,跳个舞就还清了,你会吃亏吗?
又进水塔了。
她注意到水塔的门上新挂了块小木牌:护工宿舍。她闻到了一股男宿舍特有的酸臭之味,来自鞋袜,来自久泡未洗的衣物。香火堂原有的格局并未有太多的改变,郑老板当年请来的菩萨还放在佛龛里,供着一盘灰蒙蒙的塑料水果,佛龛下面摆了一张行军床,皱巴巴的格子床单上扔着保润的汗衫和运动裤,还有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最奇异的风景悬在她的头顶上,她看见一根粗铁丝横跨半空,铁丝上搭满了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的麻绳,门一开,绳子闻风起舞,似乎在向客人表达热忱的敬意。
她命令保润解开身上的绳子,遭到了拒绝。保润说,怎么?都进水塔了,你还想跑?她冷静地说,你到底长没长脑子的?不是要跳小拉吗?你绑着我,我怎么跟你跳?保润观察她的表情,似乎无法判断她的诚意,用眼光征求柳生的意见。柳生说,你别小看了人家白小姐,白小姐也是女中豪杰,说话算话的,你赶紧解开她吧。
她不给柳生留面子,绳子刚刚离身,马上就要复仇,手抬起来,原意是要打保润,但保润凛冽的目光使她胆怯,她退而求其次,走到柳生面前,赏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柳生捂住脸说,打我?好吧,没关系,我替兄弟挨你的耳光,算我的荣幸。她气咻咻地说,你们都欠打,绑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狗屁男人?
这个瞬间,她的耳朵灌满了时间呼啸而过的声音。水塔的桶状空间隐隐回荡着一个少女尖利的呼救声,它被水塔保存了十年,至今还在井亭医院飘荡,却没有人听见。她抬眼注视着保润的绳阵,门已经关上,水塔里没有了风,但绳阵仍然微微颤动,向她倾诉多年以来的思念之情。她看见了自己一绺一绺的魂,它们在一根粗铁丝上微微颤动。她的魂曾经散落各处,现在被保润收集起来,一绺一绺地挂在水塔里,陈列,或者示众。这座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它也许一直在等她,等她来瞻仰自己的魂,等她来祭奠自己的魂。柳生递过来一罐饮料,被她推开了。她的脚在地上踮几下,咚,嗒,嗒咚,准确地踮出了小拉的节奏,然后踢掉了脚上的凉鞋,她突然拍拍手,COME ON!来音乐!今天豁出去了,就做一次你们的舞女!
她的洒脱多少有点可疑。保润靠着墙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她的凉鞋,两只粉红色的坡跟凉鞋,一只被她踢到床上,另一只飞到了佛龛下面。保润说,我这里没有音乐,我从来不听音乐。保润的目光稍稍上升,注视着她裸露的脚踝,我在里面跳小拉,从来没有音乐,是干跳,你陪不陪我跳?
她毫不示弱地说,干跳湿跳随便你,不过你要记得规矩,今天我做你的舞女,不是你的妓女。
柳生斜倚在钢丝床上,表情乍看轻佻,轻佻中透出了一丝紧张,他突然讪笑一声,跳起来往门边走,你们跳,我出去上个厕所。她一下慌了,厉声喊道,柳生你站住,你往哪儿跑?柳生回头对她挤了挤眼睛,外面有我,里面有菩萨,你怕他干什么?他是个老实人么,你白小姐一定能搞掂他的。
水塔的门被撞上了。她倚门而立,眼睛看着佛龛,嘴里咕哝道,老实不老实,跳了才知道。他们各占水塔的一角,僵持着,谁也没有向对方主动靠近一步。她的后背在铁门上不安地晃动,嘴里试探道,这样多别扭啊,我看就算了吧?保润摇了摇头,他端详着她的眼睛,开始用手势命令她,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她很不情愿地朝保润挪过去,别扭死了,太荒唐了,哪儿有这么跳小拉的?简直笑死人了。保润抓住了她的手,先是左手,抓得拖沓,然后是右手,抓得急切一些。她能感觉到那两只手上有冷汗,像两件湿润的铁器。咚,嗒,嗒咚。她尽职地念出了拍子,小拉其实是四拍,先拉,后拽,跳一会儿才转。她说,我最近容易头晕,你别急着让我转啊。他拉起她的手,摆了一下,突然停住了。她说,手摆得对呀,你忘了步法了?他还是摇头,表情显得很痛苦。她说,怎么了?要不我来带你?他说,不行,这样跳不起来。她说,主要是没音乐,没音乐,本来就跳不起来么。他用一条胳膊箍住她的腰肢,抬头看着铁丝上的麻绳,另一只手突然往空中一探,抽下来一股麻绳,音乐无所谓,还是要有绳子。他说,算我对不起你,我要把你捆起来,捆起来跳。